临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播撒在这座古老而又充满新式气息的城市之中,工厂里疲惫的工人们拖着脚步,跌跌撞撞的,走在大街上。
他们下班了,被资本异化的过程暂时中止,手里攥着几个铜子儿,开始去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坐在金碧辉煌的高档咖啡馆里,四层临街的窗前,白铜机关人偶沉默着注视着脚下汹涌的人潮,像是从蚁穴中涌出的小蚂蚁,在蚁后的征召下外出觅食。
他们或许会带着几块坚硬且掺杂着木屑和沙子的黑面包,外加几块菜市场里的小商贩们扔掉了的烂菜叶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给自家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做上一顿勉强可以饱腹的饭食。
当然,更大的概率是那帮满身污垢的单身汉们,三五成群的奔向低价的啤酒馆里,在灯红酒绿中喝光自己口袋里的每一个铜子儿,然后第二天继续到工厂里劳动。
人类就是这样,忙忙碌碌,涌来涌去,像是一团又一团虫子,在生活的重压下勉勉强强的存活着——也只是存活着。
原始社会的时候,人类要在野兽、天灾、疾病肆虐下苟延残喘。
奴隶社会的时候,奴隶们要承受奴隶主子们的剥削与压榨,勉强生存。
封建社会的时候,农民们在封建主的统治下俯首称臣,将劳动所得献上地主。
现在,在一个全新的时代里,一股全新的力量在崛起的同时,也在给人类加装更为沉重的枷锁。
娜拉双眼放空,水晶般的透亮眼眸在斜阳余晖的照耀下光彩夺目,透过迷人的晚霞,她好像看到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这种感觉就像意识的海洋中恍惚之间涌进一条奔腾的涓涓细流,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股溪流便悄然消失,只留下不可名状的怅惘与迷茫。
【我是谁?】
【我到底是什么?】
【我应该做什么?】
不知为何,恍惚中的白铜人偶忽然开始思考这些平日里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她似乎已经与人类社会产生了些许隔阂,难以再次融入。
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固然珍贵,但娜拉看够了尔虞我诈,也听够了虚与委蛇,纯真的少女在全无准备的状态下被丢到名为【社会】的大染缸里,见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当然,她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世风日下。
就在刚刚,工人的人潮里悄无声息的出现了四个扒手、三个掮客、两个年岁不小的妓女和一个看似讨饭实则同样是扒手的老头儿,在人潮喧嚣之中,工人们劳动一天的黄铜果实被揽到他们的腰包里,叮当作响。
不知为什么,抿着卡布奇诺的白铜机关人偶感到一股怅然若失的疲惫。
她有点累了。
或许是上午时跟海尔茂针锋相对的口头博弈消耗掉了她全部的气力,整个上午,直到现在,她都有些无精打采,走路也有些飘飘忽忽。
说不心痛是假的,她与他同床共枕过八年,整整八年。
到头来......到头来她从始至终都是那家伙实现目标的工具,一个可以随意舍弃的踏脚石而已。
她的一片真心,一腔赤诚,一汪爱泉,就好像被扔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被往来的人群肆意践踏,无情的嘲讽。就好像马戏团里的小丑,涂上大花脸,戴上红鼻子,叫人嗤笑。
白铜机关人偶沉寂了许久,攥紧的拳头张了又紧,紧了又松,胸腔的动力炉忽冷忽热,背后的排气阀时不时的喷涌白色蒸汽。
娜拉当然知道纽钦根先生对她的心思——毕竟她们之间已经度过了那个坦诚相见的夜晚。
但是现在,她胆怯了。
她在犹豫。
在今天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与那个该死的男人再度重逢的那一瞬间,她知道,她完全没有做好迎接一段新感情的准备。
愤恨与怨毒仍然停留在她的胸腔之中,只是埋藏在极深处,难以企及,也难以表现。
但她更害怕那个对自己展开情感攻势的富翁会是第二个海尔茂,在享用完她之后,榨干她所有价值之后,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开。
娜拉的确是在害怕的,她真的害怕海尔茂口中的讥讽之词变成现实,她不敢想象自己再度敞开心扉之后,再度接纳一段感情之后,再被无情抛弃之后,自己会变成何等狼狈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会疯的吧?
一定会的。
“巴维尔,我们需要谈谈。”
在猪头行长精心准备完一桌子饕餮盛宴的烛光晚餐之后,在别墅大门吱呀一声被它日后的女主人打开之后,在身心俱疲的白铜机关人偶坐在餐桌边上,抬眸平视着对面的胖绅士之后。
娜拉轻声启齿道。
“我们之间认识了多长时间?”
“你先不用回答,这个问题由我来说吧,从那个人把我送上你家的床铺开始,我们总共认识了三十七天,对么?”
巴维尔放下刀叉,表情严肃的与心上人坦然对视,他敏感的意识到今天出门玩耍回来的娜拉小姐心情实在算不上有多美好。
他点点头:“严格来说是三十七天零十八个小时五十七分三十二秒。”
“......好吧,那也只是不到两个月而已。”
娜拉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稍显无奈的笑容:“我很好奇,巴维尔先生,您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
“我结过婚,有过八年的婚姻经历,甚至还有过三个孩子,同时也是净身出户,除了那栋之前拍卖给您的老房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财产。”
“诚然,我知道我有几分姿色,但有姿色的女人大有人在,比我年轻的也多的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您总不能说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娜拉自嘲道,她单纯但不愚蠢。她知道,哪怕是在二婚市场里,凭她的条件,也不会被评估成什么好货色,也不会有人相得中她。
为什么家财万贯的纽钦根行长偏偏对她纠缠不放呢?
“如果我说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