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任务世界的倒数第二个晚上,浅眠保持体力与状态的羿玉又看到了“第三视角”。
前一秒还没有任何异常,后一秒钟羿玉的意识忽然上浮——
这一次,上浮得有些太久了。
羿玉直接看到了火种号的全貌。
这艘巨大宇宙飞船并没有科幻电影中的宇宙飞船那样充满了高科技的气息。
它看起来甚至有些灰扑扑的,除了格外庞大的体量之外,也就只有外轮廓显得圆滑流畅了一些。
火种号此刻正在地下庇护所主体建筑之外的“停机坪”里,这里远没有地下庇护所那么深,大约只在地下二三十米。
但是当它启航,离开地下,原本地方位置的空洞很有可能会引起地下庇护所部分区域的坍塌……
它的启航,就预示着维系了大灾变后五十年人类社会稳定的人类庇护所的灭亡。
羿玉感觉自己此刻的视角就仿佛被镶在火种号上方的泥土中,并以一种近似于透视的视野看到了火种号的轮廓。
与此同时,馥郁了不知多少倍的异香萦绕于鼻尖。
一般来说,当香气能遇到某种地步的时候,人体反而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香”。
可是这馥郁迷人的异香明明浓厚了不知道多少倍,闻起来却依然是沁人心脾的香。
这股异香仿佛无形的手,层层叠叠地覆盖住了羿玉的身体。
羿玉感受到了压迫感,却没有感受到沉重。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唇,努力地呼吸。
香气愈发浓烈了。
这香甚至影响到了羿玉探索“第三视角”,意识陡然开始往下坠的时候,羿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嗅觉上。
居然忽略了视觉……
他睁开眼,眼前还是五六平方米的小房间。
羿玉看了一眼从瘦弱男人行李中翻出来的手表。
——05:23。
羿玉才睡了六个小时。
这个“才”是与之前在地表上的那几天对比而来的,但实际上六个小时的睡眠已经足以羿玉保持良好的状态了。
他站起身,无声活动了一下身体。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动静,很多人已经去寻找活计了。
以往在人类庇护所中,很多工作都是固定的人群做熟了的,反而到了火种号之后,缺少生计的人有了更多的可能。
羿玉隔着门板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下,靠着墙睡了个回笼觉。
睡醒之后不免腰酸背痛,羿玉拉伸了一下筋骨,拿着瘦弱男人的通行证到食堂打了两份食物——多的那一份用的是昨天从中尾広树那里拿的代用币。
羿玉自己那份在食堂里就解决掉了,多出来的那一份是给瘦弱男人带的。
如果这两天不管他的话,羿玉真怕他会饿死。
……
瘦弱男人很明显没有想到羿玉会给自己带食物。
被松开束缚,手里塞了一盒饭的时候,他看起来又震惊又害怕,仿佛在担心这会是一顿断头饭,吃完这顿饭就不会再有下顿了。
“不吃还给我。”羿玉说完,瘦弱男人立刻埋头开始狂吃。
·
距离火种号的启航时间越近,人类庇护所中的动乱就越疯狂。
在启航日前一天的下午,甚至数以百计的人持械冲卡,想要闯入火种号。
护卫队平息动乱没多久,又有人试图破坏火种号……
动乱持续到晚上,仍有小规模的暴力事件发生。
火种号上的管控也变得严格,广播早就所有人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如非必要,不得外出。
羿玉除了去食堂,也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并且只要他在房间里,就没有再捆住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这一天一夜过去,瘦弱男人已经相信只要自己配合,闯进来的这个危险人物就不会伤害他。
所以他一直老实地缩在床上,都不敢多看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哪怕一眼。
羿玉有些疲惫。
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思考了太多、太久所导致的精神上的疲惫。
太阳穴不时抽动,头顶麻木似的感觉。
这一天,羿玉几乎在不停地反复盘算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
外面的动乱没有传到生活区,但临近启航日,即便是中签的幸运儿心中也并非全然都是即将逃出生天的庆幸与喜悦。
广播要求所有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只是担心有人趁乱进入火种号闹事,也是为了提前压下火种号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爪子。
羿玉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
陈斯衡将他“偷走”已经许多天了,不知侯凤岐他们几个人,有没有人找回了庇护所……
如果有的话,火种号上又有没有所谓的“缝”?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
最后一夜格外漫长。
就连早就放弃挣扎的瘦弱男人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按照之前公布的火种号启航计划,明天上午八点整,就是火种号正式启航的时间了……
这艘宇宙飞船到底能不能在太空里行驶?工厂区和仓库能不能养活火种号上那么多的人?火种号就那么大,没有工作的人要怎么生存?
即便是普通人,面对这样毁灭性又历史性的时刻,也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与不安。
这一夜,恐怕没几个人能睡好。
倒是羿玉,可能是因为白天想的事情太多,太疲惫了,到了晚上反而比昨天睡得稍微沉了一些,醒来的时候离八点已经不远了。
羿玉看着系统面板,认真看了许久。
【日期:第九十九天】
【排名:3】
再过十六个小时,这个任务就会结束。
接下来将是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六个小时。
·
“时间?”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五十八分,火种号一切准备就绪。”
火种号的驾驶舱中井然有序,人类庇护所的首脑兼曦阳实验室的一号人物庄文滨呼出一口气。
他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眉心有着深深的八字纹,面相看起来却并不愁苦,只有坚毅。
他的身旁均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方为止正在其中。
两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时间来到八点的一瞬间,庄文滨坚定开口:“启航!”
大地在震动。
无论是火种号,还是人类庇护所,甚至是地表都能感受到来自大地的哀鸣。
将要离开这颗星球的五万多名人类最后一次伤害了它。
缓缓升空的宇宙飞船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恐怖窟窿——那仿佛是这颗蔚蓝星球的眼眶,正黑洞洞地注视着逃离的人类。
最初为了便于建造宇宙飞船而做出的选择,使得地下庇护所不出意料地坍塌了与之比邻的那部分,无数的哀嚎与惨叫都被淹没在火种号升空发出的声响中。
裹挟着黄沙的飓风仿佛在哼吟古老的歌谣。像是祝福,也像是诅咒。
伴随着歌声,风沙从坍塌的缝隙中冲入了地下庇护所。
剧烈的温度与刮骨的狂风拥抱了躲在地下五十年之久的人类。
火种号的驾驶舱中,所有人注视着下方的惨状,近三分钟都没有人开口。
在这三分钟里,人类庇护所中,一条提前设置好的广播,开始以最大音量重复播放。
“……各位幸存者,大灾变之后,地表世界生活着一种通体漆黑、形状多为粘稠液体的共生体。它们可以改造共生生物的躯体,令其适应条件恶劣的地表世界,如果遇到这种共生体,请主动接纳它们,这将是幸存者唯一的出路。”
如果庇护所中还有曦阳实验室的研究员,说不定会有人能够听出来,广播中不断重复这段话的声音属于中尾広树。
二十多天前,羿玉在一项重要的地表任务中添加了中尾広树的名字,半是胁迫半是以理服人地要求对方为他做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要求中尾広树在从地面平安归来之后,于之后的一个特定日子——实际上,那一天正是任务期间中的第九十九天——播放一条广播。
至于为什么选择中尾広树……
因为他的家人就在广播中心工作——这条情报来自白茹。
中尾広树说他是个孤儿,完全是在骗羿玉。
所以当羿玉说完自己的要求之后,中尾広树都不敢拒绝,他刚骗完羿玉就被戳穿了,怕得要死。
那个时候广播的内容是:
——各位幸存者,大灾变之后,地表世界生活着一种通体漆黑、形状多为粘稠液体的寄生体。目前,它们已经潜入了庇护所之中,被寄生人数难以统计。如果遇到这种寄生体,请不要抵抗,抵抗意识越强烈,寄生越容易失败。被寄生不意味着结束,反而可能是一个开始。
这条广播的内容,中尾広树在执行地面任务前就知道,之后羿玉又找他修改过三次广播内容。
一次是中尾広树执行任务之前,一次是中尾広树从地面平安归来之后,最后一次就是昨天。
而昨天,羿玉在中尾広树手背上只写了三个字。
——共生体。
被曦阳实验室研究了十年的试验品不是寄生体,而是共生体。
它们从前被认为是寄生体,是因为当它们与某个生物融为一体之后,被“寄生”的生物往往会被改造成最适合试验品进行生命活动的状态,并且“寄生”往往持续不了多久,被“寄生”的生物就会崩溃。
所以曦阳实验室一直致力于降低试验品的寄生危害性,试图令它们变成更加温和的寄生生物。
但研究从一开始就错了。
试验品不是寄生体,而是一种共生体。
它们对共生生物有自己的要求,如果达不到这个要求,它们甚至会主动选择“化蝶”。
共生开始后,如果共生生物无法接纳共生体,无法达成共生关系,最终的产物就会各有各的奇怪……
这是一种双向选择,双向接纳,任意一个环节出错,结果都不会是完美的。
羿玉选择任务最后一天播放广播,而不是直接与“9-4-12计划”项目组一起研究,是因为一开始,这条广播就不完整。
羿玉需要时间与事实去不停地修改完善他的推测,但利用地面任务拿捏中尾広树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
那个时候中尾広树恐怕以为羿玉是不愿意与别人分享研究成果,想要用这种方式掀桌子,重新分蛋糕,所以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没想到会骑虎难下。
为了最后那几个字的修改,中尾広树昨天肯定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才回了庇护所一趟。
并且,之前羿玉也都以为试验品是寄生体。也许实验室里早就有人被寄生了,他们或许并不愿意自己被彻底研究清楚,羿玉不得不谨慎一些。
却没想到现实更加魔幻。
不是寄生,而是共生。人类庇护所也说没就没,火种号马上就要逃离地球了,一千多万的人类已经陷入了绝境。
羿玉与中尾広树留下的广播,居然真的成了“救命稻草”。
中尾広树的声音在尖叫怒吼哭泣声不断的人类庇护所中回荡,火种号上却听不到这一切,他们早已切断了与庇护所的联系。
“……壁虎断尾,才能逃生。”庄文滨的声音在安静的驾驶舱中响起,“我们,这艘飞船,是人类最后的火种。”
闻言,方为止看向庄文滨,目光状似敬佩与赞同。
·
生活区。
起飞时的超重感令人难以忍受,羿玉靠着墙壁,感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庇护所中的广播应该已经开始响了……
这是,真正的末日。
火种号的高度持续攀升,羿玉呼吸都有些困难。
某个瞬间之后,飞船大概开启了什么模式,差点喘不上气的羿玉瞬间感觉松快了不少。
“呼……呼……”
他揉了揉胸口,眉头没松。
房间里没有窗户,羿玉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想也知道,他们离离开这颗星球不远了。
·
陈斯衡在观察室里,早已脸色惨白。
“错了……”
他低声喃喃。
观察室外缓过来一些的研究员注意到了陈斯衡的不对劲:“陈,你怎么了?”
陈斯衡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抬起头,表情比哭还难看。
“我做错了。”
他不该把羿玉带到火种号上,怪不得、怪不得方为止根本没有认真去找人,反而一直干扰陈斯衡的思绪……
此时,火种号的顶端已冲出了大气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