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经打开了车里的音响，如水的音乐流淌出来，赵媛略一凝神，听出是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序曲。
    流畅轻快的小提琴，悠扬舒缓的木管乐器，合奏出一部欢欣热烈的爱情喜歌剧。
    “婚礼”两个字听上去就离自己很遥远，可她还是不得不去赴一场与之相关的荒唐约会。
    她正出神，忽然感觉一阵极淡的古龙水味凑近了，是男人见她发呆，略一倾身替她拉了安全带。
    感受到身旁的冷香，赵媛难得有些羞赧，连忙自己接过来扣上。
    “咔”的一声，安全带的锁扣合上，像某种得体不逾矩的界线，而原本快要笼住自己的气息也轻描淡写地移开了。
    赵媛侧过脸看窗外，说了一句：“很好听。”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版本，”男人缓缓启动了车，回答，“不堵车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
    “谢谢。”赵媛真诚道。
    “没关系，赵小姐。”男人开着车，音色与车里的弦乐融在一起，低沉而悠远，“我也是顺路。”
    赵媛不知道他是在安抚自己还是真的顺路，总归没了一开始的局促。
    男人足够得体，也会适时地说一两句话，让这一路不至于气氛太僵硬。
    车里的音乐换到下一首。
    这一首赵媛没有听出来，只觉得女声悠扬婉转，非常好听。
    她不禁抬眸看了眼车载屏幕，上面写着这首歌的名字——《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正在开车的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问：“喜欢这歌？”
    赵媛轻轻“嗯”了一声：“挺好听的。”
    又道，“你挺有品位的。”
    男人很轻地弯了一下眉眼：“谢谢赵小姐的夸奖。”
    之后，两人又都没了声音，车里只剩下悠扬的乐声起起伏伏。
    等车窗玻璃因为温暖而氤氲出一片水雾，赵媛都快有了一点慵懒的倦意，听见身旁的男人开口：“快到了。”
    她眨眨眼，不让自己的困意表现出来，点点头。
    赵媛转过头，窗外的景色被雾气染得朦胧，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在沾着雾气，在车窗上画了个饱满的圈。
    想了想，她又在那圈上加了一竖，然后在顶端画了两片树叶模样的图案。
    蓦地，她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画的是个苹果么。”男人放慢了车速，看到她的画作后随意地开口问道。
    赵媛看了他一眼：“我这难道画的不像橙子吗？”
    男人打了倒车灯，略停了几秒，似乎真的在仔细观察赵媛车窗上的大作，片刻后低笑如室内乐流淌的琴弦，音色中还带了点不掺假的赞许：“像。”
    与萍水相逢的人玩笑应点到即止，赵媛弯下眼梢：“那就好。”
    男人停好车，从驾驶座上下来，随后绕过车头走到赵媛这一侧，风度翩翩地替她拉开车门：“赵小姐，到了。”
    赵媛怔愣半晌：“你不是说只是顺路……”
    那怎么还下车了？
    “的确是顺路。”男人立在她面前，鼻梁到下颌的线条英挺到无可挑剔，“巧的是，我跟赵小姐的目的地一样，也是这家餐厅。”
    赵媛瞬间不困了。
    即便她隐隐有种直觉，但很快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压下了这种直觉。
    来同一个餐厅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这么巧？
    更何况……
    她想起两人微信聊天的内容，那个张口就来的“dawn”跟面前的男人毫无相似之处。
    多半是巧合罢了。
    她稳了稳心神：“那你也是来这里用晚餐的？”
    “实不相瞒，”男人屈起食指轻轻搭在下巴上，像是思考，又仿佛没有，他的黑眸幽深，又带了点笑意，“吃饭是次要，主要是来相亲。”
    赵媛努力压下那点震惊，礼貌地点了点头。
    难不成这个店是什么相亲圣地？
    她走下车时，店门口的感应灯忽地被点亮。
    赵媛对男人道：“谢谢你了，那我先过去了，再见。”
    男人颔首：“好，再见。”
    赵媛拢了拢衣服，一边推开店门，一边拿出手机，打算找微信上那位“dawn”的位置。
    屏幕刚亮起来，她就看见自己下班前跟对方的聊天记录。
    赵媛微抿着嘴角，心想，从某些方面说，自己跟这位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还真是卧龙凤雏。
    只是一抬眼，她才觉得有哪里不对。
    餐厅是极有情调的，可偌大的前堂和大厅没见一名其他客人，只有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的烛台燃烧着，像是在静候着谁。
    不过服务生已经快步走过来，礼貌地说：“您好女士，请问有预定吗？今天我们不对外营业，位置只留给预定的客人。”
    赵媛刚要点头，向店员展示dawn发给自己的预定信息，可睫毛颤了颤，倏而想到什么，扭头看向自己身后——
    载了自己一路的男人动作优雅地收了伞，朝她走了过来。
    店员对他鞠了一躬：“段先生。”
    段先生。
    段先生。
    段先生？？？
    赵媛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一双漂亮的杏眼睁大了些，就要开口：“段——”
    “段清寒。”男人重新做了自我介绍，“赵小姐。”
    “在路上碰见是个意外。”段清寒主动解释道，“赵小姐见笑了。”
    难怪在看到自己写的纸条后瞬间就不急了，赵媛回想起刚才在路上的事，只觉得戏剧无比。
    还好服务员很有眼色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位置已经给两位安排好了，我带你们过去。”
    赵媛便暂时没说话，跟着服务员去到角落的餐桌旁。
    那服务生安排两人坐下后看了段清寒一眼，像是想起什么，朝段清寒说道：“对了段先生，段小姐那边应该两分钟就过来了。”
    段清寒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赵媛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聊天时对方说的那句“我离异带女儿”。
    难道这句是真的？
    她正思忖着，就听见风铃轻响，餐厅的门又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只是这一次，赵媛抬头，竟然看到了一张眼熟的小脸。
    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童奔进来，欢天喜地地就要往段清寒这边扑。
    只可惜扑到一半中道崩殂。
    小女孩看见她，立刻一个急刹车：“赵、赵医生！”
    赵媛失笑，这不就是下午看的那个的小姑娘？
    赵媛面对自己认识的病人，脾气总是格外好，她开口轻声叫了一句：“小萌？”
    段萌大眼睛看了看段清寒，又看了看赵媛。
    赵媛向来聪明，小萌下午还拉着她说了许多关于自己“哥哥”的事，看她现在的模样，应该就是……
    趁着段清寒还没说话，她弯了弯唇，看向男人：“那段先生，小萌是……”
    段萌一双眼睛有些茫然，嘴唇微张着发了个“啵”的音，但又在看到赵媛后选择改口：“他是我哥哥！”
    一说完，她就一个劲儿往段清寒怀里钻，伴着一点小声的解释：“哥哥，我帮不了你了。”
    只是孩子总控制不好音量，赵媛在不远处听了个大概。
    赵媛弯着眼睛，心里没了一开始要来相亲局的不快。
    不过她假装没听见后面的话，还很体贴地站起身：“我去个洗手间。”
    暂时把时间留给这两兄妹。
    “哥哥，我是不是搞砸了啊？”段萌沮丧地问。
    兄长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发顶：“当然没有。是刘姨送你来的么？”
    刘姨是住家保姆，段萌点点头：“下午姑姑带我从医院回来，我就让刘姨带我到附近玩了。”
    段清寒声音沉静：“要不要给你点个儿童套餐？”
    小姑娘摇了摇头：“我明天要做检查，赵医生跟我说今晚要早点睡，不要吃太多东西。”
    她看看赵媛离去的方向，又道，“对不起啊哥哥……”
    “没事，小萌。”段清寒薄唇微动。
    “哥哥，为什么你老要做这么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段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发出童真的疑惑，又问，“你为什么谁都不喜欢啊？”
    “其实、其实，”她越说声音越小，“我还挺喜欢赵医生的。”
    “主要是，我下午还跟她提起过你，还对她说明天你要一起陪我做检查，”段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赵医生她……也会跟之前那些我面都没见过的姐姐一样么？”
    段清寒这次没开口，微敛下眼，眸色幽深。
    “那哥哥，刘姨还在外面，我先回家睡觉了。”段萌乖乖地从他怀里蹦下来。
    大概是因为计划失败，小姑娘动作慢吞吞的。
    段清寒看了看表，替她理好裙子，应声：“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好的哥哥！”
    小萌被段清寒送到门口，正要上刘姨的车，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
    “那哥哥，明天你还是会陪我去做检查的吧？”
    段清寒蹲下来，极认真地给予了肯定：“当然会。”
    时间正好，赵媛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段清寒刚好回到位置上。
    “小萌呢？”她看了看四周问。
    “先带回去休息了。”
    “那就好。”赵媛自然记得她明天要做的检查，点点头。
    既然用来作幌子的借口不在了，两人这才真正开诚布公地面对面坐下。
    不知为何，赵媛心里烦闷早没了影子，更多的是好笑的感觉。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声音也终于有了些明媚的味道。
    什么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八的借口就不说了，她轻声重复两人在聊天框的话：“离过婚，带小孩？”
    段清寒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礼貌道：“赵小姐也不遑多让。”
    在医院烧锅炉房，没编制还三班倒。
    “倒班倒是真的。”赵媛笑笑，也直爽地应了，隔着暖色调的烛火看对方的脸，“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巧，下了班跟病人家属相亲。”
    闲谈间服务生推来了前菜，水晶盘子上端端正正立了一颗浑圆可爱的小橙子。
    这让赵媛想起自己在段清寒车窗上，用手指就着雾气画的画。
    “前菜做成这种造型……”赵媛轻轻用小勺把橙子敲开，流出漂亮可口的内里来，“段先生对每一任相亲对象都这么上心么？”
    “赵小姐。”段清寒极有教养，也不多做辩解，“这是在跟你聊天时定下的菜单。”
    赵媛自然不会追问，用银勺尝到一点香甜细腻的滋味。
    “当然，”她想了想补充，“段先生的车别忘了去定损。”
    这次她清赵地看见了对方眼中一点一闪而逝的眸光，带着点疏离之外的笑意。
    说来也神奇，赵媛原本设想今夜至多只是一个与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寒暄两句便草草回家的无聊夜晚，现在却多了一点别的意趣。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样的男人……
    不在她的狩猎范围。
    她没把握拿捏，也没办法像对待章希乾那样浅尝一口就放开。
    赵媛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
    所以她收敛起了一贯对待男人时散漫的态度，言行举止也更加的有分寸。
    段清寒又道：“老实说，赵小姐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赵媛放下叉子：“那怎么样才叫‘一样’？是应该像所谓正常的相亲饭局那样，先客客气气地做好自我介绍，再从家庭到工作如数家珍地介绍完，开始没完没了的互相试探？”
    “那多没意思。”
    “人总希望在一段陌生的关系开始前权衡利弊。”
    “所以今天微信里那些话，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吧？”赵媛问。
    服务生送来两杯酒，段清寒望着她，手指勾着细长的杯脚，默不作声地微微前倾：“可是赵小姐还是来了。”
    杯壁与冰块相撞的脆响，犹如冬夜里一记不轻不重的钟声。
    “因为我感觉段先生跟我一样，不会因为几句草率的介绍就走入一段关系。”
    赵媛说，“所以我才来的。”
    当然，具体被逼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细节就不必阐述了。
    不过幸运的是，段清寒不是一个乏味的人，今晚的相亲注定不会难捱。
    “你说得对。”段清寒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却没移开目光。
    “赵小姐的事，我的爷爷也与我说过一些。”
    段清寒道，“显然，我们都暂时对婚姻毫无想法，但又对身边人的催促和请求无法置之不理，所以不管愿不愿意，都注定要和人建立联系，组成家庭。”
    “所以我想，既然我们必须要找个人结婚，那么……”
    段清寒抬起眼眸，眼中只有赵媛的身影。
    他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赵媛当即就愣住了。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发展。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正在脑子里疯狂思考对策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下意识侧过头，只见一个看着就非常年轻矜贵的男人跟一个穿着藕粉色毛皮大衣的年轻女人说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男人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他目光一转，朝看自己的人看了过去。
    下一秒，两双眼睛隔着不远的距离对上。
    眼睛的主人神情皆是一震。
    赵媛后背发麻，手也顿时变得僵硬冰冷，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屏住了呼吸。
    ——谁来告诉她怎么章希乾会出现在这里？！！！
    ——江城真的就这么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