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一秒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停留，第一是不喜欢夏老二身上的气味，生怕沾染上一点恶毒的气息，第二是住院总本来就很忙，她又不止李强这么一个病人，哪能真的说停下就停下呢。
    不过当她进到电梯里时，又忽然想起刚才科长说的那些话。
    夏眠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对方也是为自己着想，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些。虽然说是以人为本，但终归还是照顾到了医生立场，没真的一味听信夏老二的话。
    当然主要是夏老二的目的也太明显了，明显得让人觉得恶心，但凡在医院待过的人都看得出来。
    她今天本来就很忙，这几天都回不了家，要一直待在医院，夏眠短暂地想，要是真给自己停职了，说不定还能休息好几天呢。
    怎么不算一种休假。
    她心态很好地想。
    不过既然没有特别明确的证据指向是自己的问题，那工作就还要继续，过两天还有门诊要上，自己现在也要回去继续值班，处理该处理的事情。
    她回到科室以后，大家都很担心，才刚到办公室，跟她关系好些的都涌了上来，像刚才自己出去时那样，担忧地望着她。
    夏眠简单把科长的处理结果说了一遍，大伙儿才算稍微放一点心，都拍着胸口顺气：“肖医生，你知道吗，我们刚才都想好了，但凡医院真的敢给你开一个停职或者其他的处分，我们整个科室的都要去抗议的。”
    “对对对！我早就看那个病人家属不顺眼了，一定有什么问题！”
    “本来就是想陷害，现在陷害不成，他自己吃瘪了，而且他都没回来看病人，怎么可能是真的希望他好？！”
    “而且不止是我们，夏医生，就在刚才你出去的时候，你自己管床的一些病人都主动过来找我们了，说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也要来帮你说话的。”
    “对啊对啊，实在是太过分了，谁都看不下去的！”
    也有人说起李强的态度：“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是自己记忆错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为什么非要指着夏医生呢？”
    这件事其他人都不知道前因后果，自然都觉得奇怪，感到十分不解。
    “现在就等他能说话、醒过来以后再说吧。”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
    “既然现在没什么大事，”夏眠安抚地对大家开了口，让大家不要太过担心她，“那我就继续出门会诊了。”
    大家毕竟都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但即便如此，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对夏眠说，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要记得找他们。
    说不感动是假的，夏眠也有一种自己这么多年的工作没有白白努力的欣慰。
    不过在去会诊之前，夏眠还是重新回到了李强的房间，查看了一下他现在的情况。
    据护士说，他的状况不是特别稳定，虽然刚才是醒了，但意识依然不能说得上完全清醒，有时候会突然闭眼睡过去，有时候又睁眼醒来眨了眨眼睛，像是不知道在哪里。
    等看到护士的一瞬间能想起来，表情会变得有些奇怪。
    就比如现在。
    在夏眠再一次走进来的时候，他原本有些漠然的瞳孔皱缩了一下，好像是吃惊，但更多的似乎是……担忧？或者说是害怕、惊惧。
    夏眠却当没看到似的，跟管床护士交流病情，又去查看李强现在的状况。
    由于李强的事，她本来就很忙，而早上的时间计划的还算合理，但因为现在的情况，导致了工作积压，完整后还有一堆医嘱和值班的血象要看，整层楼里的护士有什么情况还会告知自己，根本就没时间停下来。
    她的步伐加快，没去看李强面对自己有些微妙的表情，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对他说：“你现在还能按到呼叫铃吗？”
    李强动作很迟疑，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你的家属也没有过来看你，所以没有其他人照顾，如果你仍然觉得有什么不适，或者头晕想吐都要及时说出来，知道吗？”
    李强眼睛睁大了些，好像有一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似乎有想说出口的话，但不知道是因为现在还不能开口，还是处于什么个人的原因无法告知别人。
    夏眠倾向后者，但她也绝不逼问。
    见他点头了，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意有所指地说道：“没关系的。”
    不知道是在对李强说，还是对自己说。
    “一切都等你情况好起来再聊，你也别想太多。”她甚至还朝李强笑了笑，“不管怎么样，先恢复最要紧。”
    大概是听到夏眠还在安慰自己，李强的脸上终于露出显而易见的心虚或内疚的神色，有些躲闪地，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过夏眠也只能把话说到这里为止了，既然自己现在工作还没停下，继续去忙碌别的事情。
    没想到今天的会诊像是累积了好几天似的，从耳鼻喉跑到外科，从放射肿瘤跑到内分泌，等夏眠好不容易把会诊系统里的申请列表全部清空，每一条申请上都写了会诊意见并附上了电子签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处理未处理完的医嘱、重新查房，并记录新的病程。
    等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自己的几个同事都已经准备下班了。
    他们当然很在意今天的事情，但病人本身还不能完全开口说话，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眠今天是要留在医院的，等她把同事都送走了才反应过来，因为从早上忙到现在，她甚至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一整天只吃了早上出门前的早餐。
    稍微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肚子却像是已经饿过了，甚至连叫都不叫一下。
    要是放到以前，夏眠估计管都不管，干脆准备顺其自然等到再饿一次再说，毕竟昨天晚上才跟梁屿川打过电话，本来今天发生的事要是被他知道，估计都会连夜赶回来了，要是再听说自己因为工作饭都不吃，她不敢想他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虽然她知道梁屿川很支持自己的工作，可要是真听说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夏眠终于有一点点心虚，才打开办公室的抽屉，想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小零食能对付一两口。
    不过小零食上次赵媛来的时候，两人聊着聊着天就吃完了，夏眠没办法，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匆匆喝完，才找到了员工卡准备随便去食堂吃点什么。
    来到食堂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大概是终于在紧绷的一天里松缓下来，夏眠深吸一口气，明白身体才是本钱。
    不过因为时间有些晚了，热门菜的窗口都已经售罄，夏眠抓着员工卡逛了半圈，还剩下的自己不喜欢，喜欢的都已经吃不上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回办公室点个外卖算了，就听见一个声音有些熟悉的女生叫住了自己：“夏医生？”
    很礼貌很清澈的声音，也很耳熟。
    夏眠回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昨天那个大学生林雪，她脖子上挂着相机，双手端着一份丰盛的餐盘，笑眯眯的看过来：“来吃晚饭吗？”
    “我不是拍纪录片么，本来就要全方位取材，这几天还在医院附近溜达呢，还准备试一试你们医院的食堂。”
    林雪笑盈盈地解释着。
    夏眠所在的这家医院毕竟是市里最好的三甲，食堂还有些出名，有些小点心和热菜颇受人喜欢，有时候住在附近的居民都会为了吃他们食堂的东西专门跑一趟。
    林雪看着她还两手空空，她本来就很聪明，直接把自己手上的餐盘往面前送了送：“正好我刚刚叫上了最后一份东坡肉和脆皮肘子，你要不要一起？”
    夏眠当然是下意识拒绝：“没关系的，我随便点一点别的就好了。”
    但林雪的语气很好，也没有刻意讨好的意思，只是很轻松的解释说：“没有的夏医生，我本来是想都尝尝，但发现点多了吃不完，也太浪费，我本来就只想对付一两口，一起吧？”
    知道她的意思，夏眠爷不想再回办公室慢慢等了，关键是林雪实在是一个很真诚的人，她不知道要怎么一直拒绝。
    夏眠最终还是点点头，跟她一起坐下来：“那好。晚上我值班，你要是还没走的话，可以来我办公室，我给你点杯奶茶喝。”
    林雪知道这种事情本来就要礼尚往来，便也没有推辞太多，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好啊！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林雪又去拿了一个餐盘，把刚才自己买的那些分给对方一半，夏眠也去重新买了几个热菜，两人就坐在一起将就吃着。
    “昨天你发给我的视频，我看过了，”夏眠对她说，“我觉得很不错。你收集这些也很不容易吧？”
    “还好还好。”林雪笑眯眯的，“主要是我自己也很感兴趣，就不觉得累了。”
    “我很喜欢记录一些真实的东西，这也是我之前努力报考导演系的原因。”林雪的食量的确不大，几口就饱了，支着下巴说自己来这里的梦想，“感觉生活中任何事情都是值得被记录的，热烈是，平凡也是。”
    “只要有人看到，有人能记录下来，不管再平凡也不会被人遗忘。”说到这里时，林雪的眼睛亮亮的，“更何况我现在在的地方是医院诶！本来就是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
    “我小时候过得也算顺利，没吃过什么苦，就算看到一些事情，也都是从报纸上新闻里，不是我亲眼见到。”
    “我时常想看看这些真实，不是被撰稿人精心修改过词藻后的文章，也不是带有个人色彩的、片面的，只想给你看到的一些画面，”每当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表情就显得很认真，对一切生活充满希冀的样子，“我要自己看。”
    “我要自己记录，并由我自己独立思考，再用尽量不偏颇的镜头语言保存下来。”林雪说，“这是我想要的真实。”
    “不好意思啊，夏医生，见到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的有点多。”说到一半，女孩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低下头，“您别嫌我话多。”
    “不会。”相反，夏眠只觉得有些感慨，也很喜欢她赤诚的态度，“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坚持。”
    “真的吗？！谢谢夏医生！”被人肯定的感觉十分美妙，林雪很明显也被鼓舞了，要不是看她在吃饭，说不定都要过去握她的手了。
    夏眠很喜欢她这副模样，便有些鼓舞地说：“那我就等你的成品了。”
    “我知道我知道！”林雪连连点头，这个时候也不忘体谅她，“那夏医生你吃完饭是不是还要去工作？我就先不打扰您了，刚刚能跟你说这些已经让我有了超乎我想象的快乐了。”
    夏眠点头，两人一起吃完饭，把餐盘放在回收处，林雪站在食堂门口对她招手：“我得回去给我的相机充点电，然后梳理一下思路再回来。”
    “好啊，那我回头把奶茶先点好，你有空就过来拿。”夏眠也笑着说。
    “好！我先谢谢夏医生了！”林雪身上好像有一种元气十足且不令人讨厌的活力，有梦想也有规划，有行动也会思考。
    夏眠看着她，也难免想起刚毕业时的那一年的自己。
    好像那时候的自己也跟现在的林雪一样，带着一腔热血勤奋苦读，在第一次实习时看到医院的世间百态，会心疼也会难过，然后回头就会继续看书，练习实践操作，一直念书，直到以优异的成绩进到自己想进的医院。
    她回到办公室的这一路上都在回想着。
    眼看自己从学校毕业也过了这么多年，算是在坚持么？
    正想着，她走到楼下，看见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奶奶正弯了眼睛，笑起来时牙齿都掉光了，却还在朝自己挥手：“夏医生，又回来上班呢。”
    夏眠认出来，这是她当年研究生时管过的一个病人，当时情况很危急，好在自己反应快，救了下来，现在只需要定时复查，在医院里待一两天就好了。
    显然现在到了对方复查的时间，夏眠也有点惊喜：“刘奶奶？”
    “哎呀，夏医生还记得我哟。”刘奶奶的声音里带着点江南口音，笑起来显得也很温和，“我刚刚跟其他病人还在聊到你嘞。”
    夏眠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问道：“那您这一次的复查结果怎么样？”
    “好得很哟，”刘奶奶说，“我明天老伴就要来接我出院，还想着能不能在走之前看到你的。”
    说着说着，对方从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来：“夏医生，我正好带下来了，给你一个吧！”
    夏眠还没接，对方就已经硬塞到了自己的手里：“哎呀，我都知道的，你们值班不都是希望平平安安么，我看好多医生都会在电脑旁边放一个苹果的哟。”
    “苹果是我家自己种的，特别甜，就当我走之前祝你工作顺心平平安安啦。”老人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即使眼球已经因为年岁变得浑浊，但依然有不掺假的关心和喜爱。
    夏眠接过来，跟对方道了别以后上了楼。
    她忽然想，自己刚才思考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也许进入到工作岗位之后，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比如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恶劣的医患关系，明明自己是好心，却依然会存在被陷害的可能，无法时常回家的辛苦，和见不到爱人的思念。
    这些都有，但都不是她会放弃的理由。
    就像再来一次，她依然会选择收下那个门诊里嘴唇青紫的李强一样，再让她回到多年前，告诉她踏入这条路后会面对多少始料未及的辛苦，她也依然不会有别的答案。
    夏眠的心情敞亮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对之后可能会降临在身上的处罚结果也不那么在意了。
    她穿过护士站，路过之前还跟正在备药的搭班护士打了个招呼，问她等会儿要不要也来一杯奶茶。
    李强现在还是不能说话，她又去看了一眼，对方已经睡着了，也没有再打扰。
    夏眠重新坐在工位上，整理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情也缓和了很多。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把病程也全部整理好后，正准备休息一下打开手机看看文献，结果才看了两行，消息就弹了出来，来自赵媛。
    “你没事吧！？”
    见她这么说，估计也是知道了自己今天在医务科里发生的事。
    对自己的好友解释就轻松了许多，夏眠发了两条简短的语音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不想让她担心，还保证：“真的没事，要是有事，我早就告诉你了。”
    “更何况我还等着吃你的瓜呢，”夏眠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今天又有了什么情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