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进行到中午的查房，也因为这件事情提前结束了。
    其实本来大家都以为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在医院工作，尤其是这种鱼龙混杂的三甲公立医院，被人误解是一种常态，更是一种所谓逃避不了的命运。
    但是对方好像就是哪里痛往哪里戳，甚至一点时间都等不及，流程也都十分熟练，就是想要把夏眠往下拽，拽入被口诛笔伐的舆论深渊里。
    真是好狠毒的心。
    对此基本知道了全过程的同事们都在心里怒骂着。
    可是这种事情，医生跟患者本来就有壁，虽然大家的方向明明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却总因为出发点的不同而无法交汇。
    病人会怀疑医生没有认真对待自己，医生会觉得病人没有听自己的话，导致治疗效果降低，尤其是这种出了意外的——
    毕竟没人会相信，一个来看病的人会自己害自己。
    关键是住院时间又短，才几天时间，根本获取不了更多信息。
    其实医院对这件事已经算是态度比较温和了，更何况夏老二的心思很恶劣，科长也是在尽力的保护夏眠，让她继续正常工作，不被影响。
    可是这种事也不是医院能决定的，就算医院下定了决心要保她，毕竟没有证据本来就不能污蔑一个医生，可是现在舆论发酵起来，那就不是他们能控制得了的了。
    关键是，对方还十分聪明的选对了平台。
    不是年轻人喜欢去的社交媒体，而是普通人更多的短视频下沉平台。
    这里面的人大多数听风就是雨，没有自己的判断，没有主见，加上激进一点的、能让人有代入感一点的语言就可以让他们为自己从未见过的人摇旗呐喊，而很明显，在夏老二声泪俱下的控诉中，他就已经拿到了旗帜、站在了制高点，对墙头草一般毫无判断力的中老年人们进行煽动。
    因此，在第一个视频过去不到三个小时，在医生们午休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二创三创相关视频出来了。
    有的视频博主就是为了蹭这一波流量，赶这一轮热度，只是草草看过了一家之言的梗概，就开始架起摄像机来拍视频，有的人正好借此现身说法，趁机说自己的住院经历、被医生坑过的惨痛代价，最后再用流泪或痛哭，或者一些自己失去亲人的结局，重新把话题拉高，引发人们的共鸣。
    类似的视频短时间内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
    有的视频博主说自己本想随便看个病结果最后在医院莫名其妙花了好几万，医保还不能报销的事，上面就立刻有评论说，有过类似的经历，一定是被医院吃了回扣，说不定进了哪个医生的腰包；
    有的视频博主说看病还是要自己留个心眼，出院单一定要看清楚，有时候医生留你住院就是为了多收一点输液费，千万不要当了冤大头，就仿佛他们不是在说看病，而是在说怎么样跟菜市场摊位的摊主讨价还价似的；
    更有甚者，直接搬出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证据，比如说什么自己的亲人也是糖尿病，医生却不看病史随意治疗，最后甚至失去生命的耸人听闻的例子。
    明明只是一个还没有定性、不知道真假的意外事件，却被有些人刻意煽动着，点起一场燎原烈火，把本就不够平静的情绪燃烧起来。
    最可笑的是。
    人人都只论方向，却不问对错。
    当然也有一些人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为医院和医生鸣不平。
    但现在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就算有人觉得，也许是患者方面有不对，但医生一定是那个出错的人。
    说一千道一万，大家都认为患者来医院就是为了看病，包括像李强这样的人。
    就算少部分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说出来，那些声音也过于渺小。
    “万一就是患者自己记错了，或者隐瞒了事实，糖摄入量超标了呢？”
    “而且明明是没有证据的事，你们为什么要说的像已经盖棺定论了一样？难道就因为医生现在不是主动发言的人，就要剥夺他们澄清真相的权利吗？”
    “再退一万步说，自己害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是患者自己导演的一切，或者说他现在急需一些钱，比如儿子要结婚什么的，讹诈懂吗？说不定就是为了讹医院一笔呢？”
    但这些声音都会被盖过去，还会被那些激进的人打上标签，统统甩在“帮医院和医生说话，肯定自身也是医疗系统的人，连同理心和同情心都没有”的范畴里。
    与此同时，一位中年妇女的自述也登上了热门。
    对方的面容看上去很憔悴，打扮也十分朴素，面色蜡黄，好像是匆匆开着手机录了一段视频，然后给屏幕前的观众们说了一段自己的往事。
    对方说，自己曾经有一个远房亲戚就是在大医院里做医生的，她说自己去看过人家，说现在大医院的医生有时候确实是没了人性，说自己的那位亲戚告诉过她，科室考核和绩效都很重要，有时候不得不牺牲一些别的什么。
    这人说得遮遮掩掩又模糊不清，下一秒又说自己也有过被误诊的病人，可是画面再一转，她眼神闪烁地说自己那位远房亲戚，其实总体还是一个好医生，希望大家也理解一下医生，不要太过恶语相向。
    可是没过两秒她又说，小人物的命也是命，生命只有一次，让大家都要珍惜自己现在的身体。
    总的来说这一段视频主次不清晰、重点也不明确，其实甚至有些颠三倒四的，一会儿支持医生，一会儿又含沙射影地给大家建议。
    加上发布的地点是能看到对方的ip地址的，好巧不巧，正好跟夏眠现在所在的医院是同一个ip。
    有一些爱发散的人就忍不住当起了福尔摩斯，推测起来。
    “看这个说话态度，含糊其辞的样子，该不会是认识相关的主角吧？”
    “难道这个人认识医生？是被威胁了吗要替这个医生说好话？”
    “看她的表情还有些紧张，但视频最后又很委婉的提醒自己珍惜身体，难道是在向网友们传达信息，说自己做这一切都是被逼的？”
    “卧槽！很有这个可能啊！”
    “别说还真是，还在不停眨眼呢。”
    “大娘，要是被威胁了你就眨眨眼，咱们广大网友为你伸张正义。”
    “就是就是，如果您是被威胁的，那接下来就发一条时长为34秒的视频，咱们都懂这个暗号，咱们来帮你！”
    当事人相关的视频很快就能上热门，于是这个视频很快就被推上首页，相关的词条也越来越多。
    很快，“三甲医院女医生因工作失误致糖尿病患者休克”的热搜就已经被蹭流量的新闻媒体总结，然后取了这样一个吸睛的标题，充上了各大社交媒体的平台和主页。
    好巧不巧的，配图还是那个视频里，夏眠露了一半的侧脸。
    尽管大部分媒体还算有那么一点点良知，给当事人打了码，但还是有少部分吃人血馒头不择手段的，为了引流刻意露出一点画面，让人在其他与主流事件无关的角度也引起讨论。
    “这就是当事人医生吗？”
    “该说不说，光是看个侧脸都觉得应该会很漂亮。”
    “这么好看的医生？假的吧，别是随便找个人来拍的。”
    “哎呀，这种漂亮的医生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现在想想肯定是那种毛手毛脚的，这样一联系又觉得说得通了。”
    “这么年轻能有什么经验？估计就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吧，怪不得人家病人家属哭得这么可怜，想想你家亲人被这么害了一下，你自己心里能过得去，能原谅？”
    “对呀对呀，而且你们看，这种医生一看就是凭关系进来的吧，怪不得医院这么护着，不肯出来解释，谁知道是不是凭着这张脸爬上来的？”
    “闭环了，闭环了，说得通了。”
    “唉，所以都说年轻漂亮的不可信，再多想想，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是买通医院的高层……”
    “哎哟，那可就不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知道的了，那可不好说！”
    这个事件眼看就朝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开来。
    刚开始发酵的时候还好，可是消息传得太快，等他们科室的人才查完房，各自回去开医嘱、写病程，甚至都没到午饭时间，就已经有好事者偷偷摸摸的溜到这里来，想看热闹了。
    不过一般只有病房的病人和家属才能找医生，而其他的人进来是需要找护士站报备的，因此护士光听到一些含糊其词的理由后，就已经拒绝了不少想过来凑热闹的人。
    护士看着那些面露八卦的人表情明显还有些不悦，因此语气可能说不上多么温和。
    “如果不是来看病人的，报不出姓名和床号，就不要再来这里打扰我们工作。”
    “我们要我们自己的事情要处理，科室里也有其他病人需要继续治疗，麻烦给我们的治疗一些空间，谢谢。”
    “不是本科室的人不要进来了——”
    而其中不免有人是举着手机的录像功能进来的，护士及时发现了，且皱着眉，赶紧去要求对方停止摄像。
    “这里是医院，不是给你们看热闹的地方，如果摄入了相关隐私我们是可以叫保卫科过来的——”
    “请不要拍照摄像，影响我们的工作！”
    可这么一拒绝，仿佛又把事情重新闹大。
    人的本性就有凑热闹和爱八卦，更何况不少病人在医院憋久了，本来就想找点新鲜事儿，被驱赶后更是觉得不可理喻，越发觉得医院就是有鬼，就是想护着夏眠，原本就不太平和的舆论环境再掀风浪。
    有的人不服气，就偷偷把科室拒绝他们的视频发到了网上。
    眼下，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形成了连锁反。
    在这些场来看热闹的记录的人的视频里，医院科室的护士似乎有些不耐烦，表情也没有想的那么温和了，而是无奈的让他们不要过来打扰工作，也拒绝回答李强休克的相关问题。
    所谓民众也有逆反心理——可是他们并不会去思考，这种心理从何而来。
    更别说那些一知半解的看客们了。
    “我就知道医院肯定是想要包庇医生的，这都不管？这都不出来澄清？”
    “我看意识跟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吧，人命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是吗？”
    “这算是什么？当缩头乌龟？”
    “病人家属都出来说话了，医生为什么不敢回应？”
    而在科室里面，护士再三过来医生办公室，告诉他们，不要因为外面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他们会处理好，不会让这些看热闹的民众来打扰他们，好好工作就好。
    大家都表示理解，也都很担心夏眠的状态。
    “没关系的夏医生，你开药配药，我们都是知道的，这次只是运气太背，惹上难缠的病人了，但我们都会支持你，而且现在医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再做什么了，你也千万不要把这个当做一回事，先好好工作最重要。”
    “是啊是啊，而且你现在是住院总已经够忙了，千万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受影响。”
    “或者你要觉得太累，可以先找我们换班？”
    “对啊，也可以先回去休息一天，有什么事我们先帮你换班顶着呗，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错。”
    科室里，每一个人都这么对她说。
    说不感动是假的，每听见这样一句话都会让夏眠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所坚持的一切也依然是有意义的。
    可有些事情不是站在别人身后就可以的。
    李强是自己收进来的，从打印好协议的那一刻起，她就要承担出现这种后果的可能性。
    更何况，这些人这么想帮自己，现在连医院都护着自己，她总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做。
    不过不管怎么样，手上的工作最要紧。
    夏眠展现出了超乎所有人的冷静和云淡风轻，就好像事件的中心并不是她，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她跟所有人都说了感谢，隔壁组的副主任也听说了这件事，正好对方今天要出去开会，还很贴心的告诉夏眠，可以先暂时借他的办公室一用，免得被外面那些纷纷扰扰影响了心情。
    夏眠很感激，毕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这次也没有推辞。
    好不容易忙到下午两点，才终于松了口气。
    等肚子空落落的时候，夏眠才意识到自己从出门咬了一块面包到后，到现在几乎滴水未尽。
    她其实有些饿，想拿出手机点个外卖，或者下楼去食堂随便买点什么，可刚有这样的想法，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些事，可现在网上的各种舆论，夏眠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虽然她真的不是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但能不闹大就不闹大，还是下班再说吧。
    她这么想着，听到门口有些动静。
    夏眠一抬头，发现是赵媛拎着一个纸袋走了进来，满脸担心：“我听你办公室的同事说了，给你带了点吃的，你先随便垫垫肚子。”
    赵媛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顺手把门关上了，见是她，夏眠稍微松了口气。
    然后也不客气的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行啊，这么贴心。”
    “我刚才来你们科室都吓了一跳，”赵媛忧心忡忡地说，“差点以为，他们都想来找你麻烦呢。”
    “怎么不算是来找我麻烦呢，只不过换了个办公室，躲着罢了。”夏眠自嘲地说。
    她原本以为一个中午过去会有一些好转，没想到不但没有反转，反而变本加厉，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着大众舆论的方向一般。
    夏眠也没看赵媛给自己带的什么，毕竟也只是想填填肚子，有些食不知味地吃起来。
    她动作很快，还是忍不住问：“人没有变少吗？”
    赵媛表情一僵，但又觉得现在骗人没什么意思，还是点了点头：“……很多。”
    “你们科室的护士都出来帮忙维持秩序了，都叫上了保卫科的，有些人好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定要讨一个说法……怎么赶都赶不走。”
    听见她这么说，夏眠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终于有了起伏。
    她对自己在外面的风评无所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可别人不一定是这样。
    她知道同事跟朋友都是支持自己的，也明白他们是真心想帮自己。
    可是不管怎么样，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置之不理，并不是最好的结局。
    更何况……
    她不能看着别人帮自己，而她无动于衷。
    大概是察觉到了夏眠的想法，赵媛有些担忧的说：“你不会想自己出来澄清吧？”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为这种无妄之灾澄清？”
    “可是……”
    “反正你别管，大不了我来帮你！”赵媛不放心，也不建议她这么做。
    不过两人正说着，夏眠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还在几万公里外的梁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