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部分,就是一些很零碎的、似乎无关紧要的记忆了。
其实夏眠在那一刻,突然在心里涌现出一些这些年很久没有思考过的想法。
她就在刚刚都在想,自己当时那么在意何天纵的事,现在想起来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时自己还是个正在轮转的新人医师就算再怎么努力,对临床上的事情还是经验不够,所以也万般谨慎小心。
而何天纵的意外本来就令人印象深刻,加上他本人性格又很好,所以这样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
夏眠迟疑了一下。
其实这个问题自己早在最开始当医生,甚至都还没有进医院的时候就想过。
因为见过很多老前辈老医生,她曾经很羡慕他们的专业素养和技术水平,也励志自己一定要好好努力,变成他们的样子。
但当时自己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入学一群人站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握着拳头进行宣誓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就想过。
如果真的当了医生,真的凭借自己努力,有了一些成就,真的见过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真的解决过不少棘手的问题……
那自己会不会变得过分理智?或者用另一种话来说……在面对一些病情和人和事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冷漠?
当时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夏眠是有一些茫然的。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什么,也不明白,如果真的变得这么理智,是对专业素养是一种提升,是能因此能更加清晰的下各种治疗的判断……是好,还是不好?
那个时候的夏眠无法给自己答案。
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本身就已经很迷茫了,不知道自己会迎来怎么样的生活,不知道最后会遇到什么样的挑战,如果真的这么冷漠或者说这么理智的话,是不是也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了?
而那些很厉害的大佬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在自己大三的时候得到过一点点解答。
那时候夏眠的学校因为需要考虑到实习的原因,因此临床专业的相关学生都从大学城搬到了市区内的老校区,这样方便实习之后去找医院。
而老校区的地址是在人潮繁华的市中心,更方便的是他们的对面就是学校绑定的附属医院,这样也方便那些医院里的医生们过来给学生讲课,不用走太长的时间。
那时候从附属医院过来给他们讲课的医生有很多,因为有了新的课程,而为了能让学生们更好的理解,所以基本上都找的是专业的主任或者副主任,但这些医生平常都很忙,门诊和住院部就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精力,但还是要抽时间给学生们过来上课,所以这样就能看到很多外科的医生基本都是在做完手术之后连衣服都懒得换,里面的无菌服都还穿着,就草草套了一件白大褂,有时候甚至鞋都不换,就穿了一个手术室的拖鞋,穿过天桥就来给学生们上课。
最开始学生们都还觉得挺新鲜的,后面看到这些匆匆忙忙来给他们上课的医生,又觉得他们好忙好累。
而夏眠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个心外科的医生。明明也是干外科的,明明也是每次都从医院就急着过来给他们上课,可是他就不像那些把白大褂手机里面一批就穿这个拖鞋从医院那边过了个天桥赶过来的医生们,反而他每次进教室之前,甚至都是西装革履的样子。
每一次来上大课,对方都穿得十分正式,偶尔有几次实在太忙了,但也能看得出来,白大褂里面也是正经的西服套装。
关键是这个人不管是讲课还是别的什么方面都很优雅,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所有的学生都很尊重。
那时候大家都还只是涉世未深的学生,对什么都好奇,而又有一些胆怯,看到这样的老师自然会很有好感。所以夏眠后来决定进这个科,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确感兴趣,而另一方面可能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一点这个老师的影响。
当时自己刚进心外科研究生,发现这个老师竟然就是在科室里的副主任。
那时候的夏眠刚进科室时还很紧张,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理论知识还不错,也比较扎实,而且不会放过一些送上门来的机会。
所以在自己的主动争取下,她还是拿到了进这个医生治疗组的机会。
她一开始觉得像他们已经从事了这么多年医学行业的大佬,不仅专业技术过硬,在考虑一些问题时,因为看过了太多疑难杂症,也会给出自己认为的最理性的判断,或者说,那时候的夏眠其实心里面也会有顾虑,在想着自己会不会因为上临床的经验不足,在面对一些判断的时候,如果是结果相同的情况下,或许自己有可能会偏向更感性一些的选择。
她当然知道,当医生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医学素养和扎实的功底,因为如果一个医生只有仁慈之心,却没有相应的技术水平,反而只能是一个仁慈的庸医,甚至可能会耽误病情;而相对应的如果真的见识了太多病例,知道了一些选择之后可能会带来的后果,那是不是在重复面对相应的问题的时候,就都会选择理性而渐渐的会忽略感性呢?
她发现那个时候的自己好像并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直到后面进了那个治疗组,才看到了一些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东西。
那个医生姓李,夏眠当时去他的治疗组的时候已经接近毕业,不过后面还是有很多次看到李医生去给别人上课的时候,明明才刚下手术,有时候眉宇间都能看到疲倦的神色。
但是只要时间还够,他就一定会坚持去值班室换一套衣服,或者回家冲凉一身,穿着更加整洁的去给学生上课。
而这个科室的人好像都见怪不怪了,不过每次看到李医生这样去对待学生的时候,都还是会敬佩地点一点头。
后面有一次,夏眠跟科室里的护士混得熟悉一些了,关于这个问题还是没忍住就问了一句:“为什么每次李医生给学生上课的时候都要准备的这么正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个护士笑着说,“其实最开始也有同事建议过跟他说反正只是上一两堂课而已,时间也不长,而且只是讲ppt又不用上实验课,有的时候没有必要这样,但是他后面好像还是拒绝了。”
“他说那些学生本来就是刚刚接触这一行,本来就是充满好奇心的时候。而只要是进入这一行的人,我们都会称之为同道,不管他们现在是不是年龄还小,是不是还没有真正踏上这一步,但只要他们已经穿过了白大褂,已经进行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宣读,其实就已经是我们这行业里的一员了。”
“而如果我能让他们引起注意,或者说,能让他们对这一行或者我教的这一门课都感兴趣,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更何况我也并没有觉得我穿的有多正式,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尊重的一种。”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那个护士还说了:“所以大家都还挺欣赏他这一点的,其实我们知道他的意思,并不是说穿着拖鞋去的,就是不尊重,毕竟那些其他上课的医生可能更累更辛苦,所以实在是顾不上一些个人形象,就过去给你们上课,但大家也对他现在这种态度表示肯定。连主任都夸过好几次。”
“主任都夸过?”夏眠刚来这个科不久,也知道这个科室的主任非常严格,经常提问一定要问到对方答不出来为止,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点刁难的意思了。而这么严格的主任居然还夸过他!
“是啊,你其实别看我们主任那么凶,但是他的心当然是好的,他说自己估计要唱一辈子的黑脸了,自己出去上课都能听到大家都在传自己在医院里很凶的事迹,所以反而就需要李医生这一种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原则不变,但的确会让更多人喜欢上临床。”护士说。
夏眠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应该也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的,因为的确如此,自己也是这样。
因为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学生也在被尊重,因为感觉到了对方说话平易近人的态度,因为感觉到对方并不会高人一等的站在另一个位置,反而是不管说什么都会看着你的眼睛,很认真的手把手教你,告诉你临床上出现问题很正常,不要归结在自己,但是在这样说的同时,也还是会教给同学真正的处理方式。
如果说主任的严格有点像高耸的山峰,令人难以接近,那李医生的教学方式就如同潺潺溪流,能让人被感染,又收获温和。
“所以李医生是一直都这样吗?那性格真的很好了。”夏眠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全是,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他性格当然是好的,但是也不是那种真的温吞到被人欺负的意思。”好像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护士就露出一点憧憬的表情,“他是那种典型的很包容自己人,但是也绝对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妥协的那一类。”
聊到这里,护士又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隔壁组那个28床?”
“就是那个直肠癌的老头子。”护士说到嘴的时候瘪了瘪嘴,“你别看他现在看上去对医生什么都配合的样子,他可不是个善茬。”
夏眠对于这个人还真的有点印象,因为有的时候跟着主任一起去查房,看到过这个老头子,好像看上去是对医生言听计从的,这是……?
“其实一开始来的时候可矫情了,不对都不是矫情,填的就是吹毛求疵,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会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然后还会无缘无故的骂护士,说我们这些给他们上药的就是打工人,还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几乎都快人身攻击了,就说我们是来混日子的。”
听到她这么说,夏眠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一下:“……我来的时候每天跟他查房好像都温声细语的,怎么是这样的人?”
这个护士叹了一口气:“这个老爷子是c市人,好像是因为从小对子女太严厉,而且又比较自私,所以虽然他子女会负担他的医药费,而且也会定时跟我们问问情况,但是也很少来医院里陪他,主打的就是一个还算尽孝,但又不完全走心的地步。”
“然后那段时间老爷子心情不好,就整天拿我们这些护士撒气,有的时候甚至还把药瓶子摔了,说又不是赔不起,让他摔怎么了。”
听到这里夏眠微微睁大眼睛,她都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么一面:“他怎么这样?”
“还不止呢,那段时间他心情一不好就开始说护士,关键是还要在医生面前装,就是医生查房的时候看上去什么都配合,但是医生一走护士过来给他上药,他就开始辱骂护士了……对,就是辱骂。”
这个28床是隔壁组的病人,所以虽然夏眠有点印象也知道对方的病情,但是因为不是自己治疗组的,了解的也知之甚少,居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他就是这样,一面跟医生假意搞好关系,但是心理上又开始对护士说三道四,还想挑拨医生跟护士之间的合作关系呢,你说可恶不可恶?”那个护士说道。
夏眠也很震惊,毕竟每次查房的时候,那个老头子都是对医生恭恭敬敬的,好像什么事情都会配合一样,结果私底下居然对护士这样?
如果不是医生跟护士这样相互信赖,估计真的要被他搞出点什么误会了。
“然后呢?”那个时候的夏眠,就跟现在追着问故事的实习生一样,又是震惊,又是好奇的继续问道。
“后来有一次,我记得当时是好像要准备上治疗,在医生开完医嘱之后,那个老头子恭恭敬敬的跟医生说一定配合,结果转头护士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就嫌护士扎针太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就是一些小借口,然后转头就对护士发难。”
“那个护士还是刚来的妹妹,本来经验就不足,而且对他们这种颐指气使的十分害怕,一下子就懵了,不知道怎么办,都差点被吓哭。”护士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显还是十分生气,表情都变了一些,“结果那个老头子好像就喜欢看到护士这种反应似的,不仅没有退后,反而还变本加厉了,那个小护士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言听计从,但是眼圈都红了。”
夏眠是懂这些刚进医院的人的心态的,因为自己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就算觉得自己已经把书本知识都差不多掌握了,可是已落实到临床却还是会漏怯,还是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而自己不管怎么说还是学了好多年的临床专业,而护士本身就是会比他们年纪小一点,面对这种事情可能更会六神无主。
“然后这个老头子在发难的时候,就被路过的李医生看到了。”护士说道,“其实按理说这不是他们组的病人,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大可以袖手旁观或者直接当看不到,因为到时候投诉的话是影响他们自己那一组的绩效。”
“但是李医生没有。”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那个李医生看到那一幕之后就皱了一下眉,然后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那个老头子看到有医生进来,正准备重新变脸,没想到那个李医生当着他的面,把白大褂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然后随手扔到旁边的凳子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他就重新跟那个老头子说‘大爷,你有什么气就对我们来发,你要是觉得只想对医生尊敬,那我现在就不是医生了,欺负个小姑娘有什么意思?’”
虽然只是粗略的描述,但夏眠依然能从这个护士的表情跟语气中还原出当时的画面。
“你是不知道那副样子有多帅!就直接把那个小护士往身后一护,哎呀,虽然我现在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奇怪,但就是隔壁组的医生冒着被投诉的风险,还要过来帮你们组的护士出头,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护士眼中冒出憧憬,“而且这一招果然还是奏效,那个老头子本来就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而且当时李医生的神色跟动作都很正经,好像下一秒真的会跟那个老头子干架似的……”
“所以那个老头子后面就不敢刁难护士了,不仅如此,每次查房的时候都恭恭敬敬,但是李医生还是不放心,所以很多时候即使不是他们组的病人,都时不时会去看一看那个老人有没有在作妖……总之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他,估计那个老头子还得任性一阵呢。”
夏眠至此就对那个李医生有了更多的认知。
而不仅如此,后面自己发现对方是一个极其护短的人,对科室的医护人员都十分温和,就连实习生也十分照顾,有一次自己手上下的实习生跟医保科出了点矛盾她还看到对方直接给医保科打电话,说他们政策本身就有漏洞,而实习生不太懂这些,没必要揪着一个孩子这么骂,最后我甚至还说了一句“您要是想吵,可以对着我吵,没必要对着刚进医院没几天的实习生狐假虎威”。
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又,又转头安慰自己那个实习生,笑盈盈的,让对方不要放在心上,差点没把那个小姑娘都弄得眼泪汪汪的。
这也是夏眠刚进医院,感受到人格魅力非常明显的一个人。
后面自己快离开那个科室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因为她发现这个医生不管对什么样的病人都是一如既往的耐心,甚至就包括那个老头子也是一码归一码,虽然对他颐指气使的模样表示不悦,但当对方来复查的时候,他还是很耐心的告诉他最佳的治疗方案是什么,选择哪一种方案会比较省钱。
于是,当时夏眠问他,需要怎么样才能保持从一而终的耐心,也不会因为看过太多的病案而被磨掉感性?
而对方的话,夏眠现在也还记得。
那个医生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做思考:“只要一直对这份职业保持敬畏不要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人一等,永远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像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而至于所谓的理性和感性,当你放下自己,作为一个所谓有经验的人的傲慢,本身就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句话对夏眠今后的职业生涯影响也十分深刻。
傲慢。
这是她第一次从一个同道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字眼。
但其实对方并没有说错,就算有一些医生本人不承认,但这种傲慢好像是会随着工作经验或者时间的增多而慢慢增长。
就好像面对病人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看过了很多,那对方就应该听自己的,虽然这句话没有错,但很多时候就因为有了这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态度,反而会激化一些医患矛盾。
诚然会与在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病人,一些不懂事理的,一些甚至不算好心的……但这一句话依然让夏眠深有感触。
所以她在后面很多时候都会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有身为医生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