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是父母,因为刚开始接电话的人是昨天的那个男人,但是在听到夏眠开口之后,对面又很快把电话转交了一下,给了旁边的女人,应该就是何天纵的母亲了。
而且其实能听得出来,跟昨天相比,对方在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哑了一些。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睡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至少这样能证明对方好像对这件事情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只是夏眠还是忍不住想起之前何天纵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原来他的父母已经执拗到了这种程度,原来他们不是不能来,而且是他们不想来,以至于在何天纵说了他们家里的距离到医院只需要半个小时之后,可是过了整整一天,他们甚至只敢打一个电话,却没有在医院里面出现过。
实在是……十分可笑。
不过现在自己的身份毕竟还是何天纵的主治医师,夏眠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跟他们对话。
“你好,这里是肿瘤科。”
“是……是昨天的医生对吧?”何天纵的母亲语气还有一些试探,也比昨天多了一点小心翼翼。
夏眠其实觉得如果自己只是个路人的话,是有资格生气的,可偏偏不是,并且现在自己还是需要平和地去面对他们。
因此自己应了一声之后,就听到何天纵的母亲急急忙忙的说:“我想问一下我们家孩子怎么样了,他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啊?你昨天不是说情况很危急吗?现在呢,现在呢?”
语气明明是焦急的,可是就是不见人来医院,甚至不愿意亲自来看一眼。
夏眠作为对方的主治医师还是如实说道:“昨天输了血小板,复查过后稍微有了一点点提升,还要进行后续的治疗,现在还是一级护理,也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抽血本来就是有创的,一般在紧急输血之后是需要复查一次血象查看结果的,但这一次明显是不够的,因为凌晨值班医生拿到的结果徐小板依然只有不到20,还是一个很危急的指标,出血可能性依然很大。
然而不知道对方理解成了什么样,甚至有一些责备的换了一种语气:“所以说昨天你们是吓我的对吗?”
夏眠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何天纵的母亲就已经继续说道:“医生我知道你们是想好好把救治我家孩子的,可是你们医生不就是应该实事求是吗?昨天还说已经到了什么,什么病……什么通知书的地步……”
说完这句话之后,好像又觉得哪里不妥,自己在那边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补充:“当然我知道你们肯定努力了,治好了是好事,但现在……现在呢?”
听完对方的话,夏眠都快要被气得笑出声来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说自己没有骗他们,还是说觉得自己昨天的电话是小题大作,原来他的孩子并没有出事,自己是在吓他们?
关键是这个“吓”字就很好笑。
夏眠虽然觉得自己也不算伶牙俐齿,但是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怯场,只是对方的逻辑实在是十分古怪且拧巴,自己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反驳了。
她甚至都脑补了一下,如果自己跟何天纵的母亲说现在他的情况比昨天更严重,那对方可能就会更加紧张的过来求自己,让自己一定要好好治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可问题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如实说的,是他们没有相关的医疗常识,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后,反而回来对医生倒打一耙。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是想要孩子治好了,他们就可以继续不管,还是孩子最后真的生病了,他们又开始说何天纵其实以前是个挺好的孩子?
实在是令人发笑的逻辑。
如果何天纵跟自己只是路人的关系,说不定夏眠现在就要忍不住给他的父母好好上一课,可是话到嘴边,又总会想起昨天夜里对方终于坦然承认的眼神。
夏眠每每想起那个眼神,都会有些于心不忍。
其实何天纵还是希望自己的父母来看他的,只是一些成年人的体面,或者说一些无法开口的自尊,让他真的不能自己说出来。
而他的父母,甚至到现在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明明都在说明情况了,却还是在心存侥幸,一边觉得孩子没出大事就好,里边却还是放不下那一点可笑的,甚至都无法成立的自我脑补,然后被那种东西吊着,拧巴的不愿意往前走。
“可能是我昨天太忙了,而且情况比较危急,没有空跟您说那些。”夏眠压下一些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表达欲,才继续说道,“首先我再一次跟你们强调一下,患者本人的疾病是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这是一种全身性质的恶性肿瘤,而生长的位置并不能确定有的人会长在鼻腔,有的人会长在脖子,而患者本人可能比较特殊长在了一些平常不会长的位置。”
都还没说完,对方就忍不住又打断了一句:“是呀,所以为什么别人长在鼻子上长在脖子上,可偏偏他就要长在那种地方呢?”
夏眠在心里面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忍住了很多想说出口,但是必须要克制的话。
她努力在心里告诉自己,何天纵的父母对医学没有什么了解,因此对这种老旧的观念会根深蒂固也实属正常。
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之后,才继续开口道:“刚才已经向您解释过了,这种疾病其实就是你们口中的癌症,只是这一种细胞的癌症比较特殊一点,没有固定的长的位置,我这样说的话,您可以理解吗?”
对方还在沉默,不知道是想选择去相信,还是干脆捂住耳朵一点也不想听。
夏眠说:“而他现在的治疗方式就是要进行化疗,所谓化疗,就是用一些杀伤力很强的专门的药物进行全身治疗,您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在病床上躺着,输几次液体之后就头发掉光,只能戴帽子或者戴假发的情况,那就是这种药物的副作用。”
虽然有些残忍,但夏眠还是说道:“所以何天纵会有现在的情况,也是因为用了这种药物的原因。哦,您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头发也掉的差不多了。”
这一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好像终于对她有了触动。
“等一下医生,你是说……你是说他已经没有头发了?”
对方好像终于不能接受这一点,好像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真的很危急,原来昨天那些并不是骗人的。
就算自己再想千般吐槽,这种时候也只能跟对方好好的解释清楚,夏眠应道:“是。”
这种话实在是有些残忍,因为她也知道,如果对方父母真的不是一点爱子之心都没有,那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候一定会有所触动。
她甚至都在想,如果自己那个时候能再早一点说这些话,是不是对方的醒悟也就能更早一些?
会不会……会不会昨天晚上何天纵就不会面对自己,露出那种眼神?
那种明明渴望,但又只能小心翼翼的不敢前进的眼神。
这一次对方沉默了很久。
夏眠还听见那个女人正在对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说话,是一些自己不太懂的方言,然后过了一会儿,甚至有一个少年的声音。
那个少年想来就是何天纵的亲弟弟了。
她听不懂,只听见一些关键词,什么“帽子”,什么“头发”,然后又是女人的尖叫,和一些不可置信的,不知道是不是悔悟的声音。
按理说往常自己到这种时候一定会挂电话。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很想看看最后结果如何。
虽然何天纵跟自己说不那么在意,也跟很多病房内的病人和家属都说,自己的父母就是有事来不了,可是如果真的自己能说这些话呢,让他们过来的话,哪怕一眼也好,她想,哪怕一眼让他的父母看到,说不定会后悔,说不定会关心,但更重要的是……
至少何天纵会没有遗憾。
她知道对方在昨天的时候是有遗憾的。
只是体面地不提,不表达,好像只要能把自己的情绪掩藏住,就能万事大吉。
而昨天晚上大概也是因为太虚弱了,又可能是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待了太久,终究还是会有自己的想法的。
她不得不想起昨天何天纵背对着自己,握着笔签病危通知书的样子。
因为医院的病危通知书都是统一格式,需要在说明病情之后,再把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列举出来——因为这种情况下,医院是一定要进行告知的,所以很多时候,有的家属在签这种同意书的时候,会觉得上面的文字很吓人,因为每一项都是可能造成生命危险的重大问题。
可是那时候,其他的病人至少都是家属在签,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至少还有那么一两个人能托底。
这种托底好像一种情绪的缓冲让他们不那么直面的去应对可能会面临的绝望。
——可是何天纵没有。
何天纵甚至是一个人看完了所有的内容,然后还要笑着对自己说没关系,才紧紧捏着笔,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夏眠甚至还能回想起昨天何天纵的样子,穿了一条玫瑰色的深红裙子,因为是做了好几次化疗,身材过于瘦弱,即使是男性的身板也无法撑得起来。
裙子很长,几乎快要到他的脚踝。
而在签字的时候,因为动作幅度的原因,有时候能看到裙子的末端轻轻摆动的样子。
像无声的,鲜红色的水波纹。
夏眠忍不住想,在何天纵拿着笔签字的那几十秒里,脑海里闪过的到底是什么画面呢?
是自己小时候父母对自己的关心,还是稍微大一点,有了弟弟之后的偏爱,亦或者是……
不敢相信他病情的决绝,只认为他丢人的百口莫辩?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夏眠才听到电话那头的响动终于稍稍停息。
而这一次重新出现在听筒里的是另一个男声。
是何天纵的父亲。
“医生,医生。”他的声音里跟昨天比多了一点沙哑,而且他说话的时候背后的那个少年,好像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还不相信这个事实一样,正在大喊大叫。
而电话那头的那个男人说的话也很断断续续:“那他现在是不是,没有头发了?”
可是问出来的话,居然是跟刚才一样的。
夏眠这次没有立刻回答,果然男人也并不是想要个答案,只是有一些侥幸而已,过了一会儿又说:“头发能长出来吗?他还能……说话吗?”
“头发能不能长出来不知道,但是只要药物停用之后是可以慢慢恢复的。”夏眠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其实都已经有些残忍了,但是又不得不说,“但问题是他现在都还没有到达你说的那个阶段。”
“至于能不能说话,刚才我去查房的时候是可以的。”夏眠忍不住说,“今天的情况比昨天稍微好一点,不过危险还不能解除,还要时时刻刻继续观察。”
“好,好……”男人好像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于是一直在电话那头不停的重复的这个字。
夏眠又报了一遍科室的地址,何天纵的楼层和病房号:“因为我们还有其他病人需要处理,所以没办法一直跟您在电话里沟通。”
“如果你们还有其他的想问的,可以来我的办公室,我会更加详细的给你们解释清楚。”
夏眠说完,电话那头好像又吵了起来。
或者说也不能称得上是争吵,只是一些声音很大且情绪浓重的输出。
在确认对方应该不会再说什么之后,夏眠挂了电话。
不过大概是何天纵一家刚刚聊了有点久,自己待机的时间也很多,现在居然会有一些耳朵疼。
她把手机放下,打开电脑桌面正准备继续忙工作,可是脑海里却还是回想起了刚刚电话里的那些声音。
他们真的会来吗?何天纵弟弟跟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是不是真的会后悔或者说对自己之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能得到解答。
夏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把这件事情更好的解决。
毕竟那个时候的她也只是一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医生。
中午忙完的时候,科室里面又开了一个小型的会议,大概是例行的月中总结,分别让每个组的来说一下各自病人的情况,放化疗状态如何,以及有没有好转或者发展之类的。
在聊到何天纵时,很明显整个科室的人都很熟悉他了,而他昨天危机值,血小板几乎降到零的事情,也基本上人尽皆知。
而主任很显然也对这件事很上心,在聊到何天纵的时候又多问了一句:“所以家属情绪如何?情况怎么样。”
夏眠站起来,不徐不疾地说:“已经多次联系对方的家属,上一次联系是在两小时前,并充分告知了现在的情况,但是对方家属仍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应。不过病危通知书是患者自己签的,他可以完全代表自己,不会有影响到医院责任相关的问题。”
这算是比较书面化的回答,主任也知道,听完这些之后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说:“那病人自身的情况呢。”
“他对自己的情况也很了解,也已经充分沟通过了,他……”夏眠无端停顿了一下,“他说会积极配合治疗,但是如果需要抢救的话,拒绝气管插管。”
整个办公室里面传来一些低低的叹息声。
“晚点的时候我再过去看一看他。”主任当然也知道何天纵的相关情况,“那么今天中午的会就先开到这里,大家先去忙自己的——”
结果这句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就被护士大力敲响,电话铃也响了起来。
“值班医生在吗?夏医生在吗?”护士的声音也很着急,“何天纵突然休克了——!”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站了起来,主任也立刻走过去打开门,夏眠都来不及说什么,就赶紧跟护士走过去。
两人一边在走廊上,边走边说,护士因为是跑着过来的,还在喘着粗气:“就在刚才,我们刚刚查房的时候看到患者本人好像想去伸手按呼叫铃,值班护士正准备上去帮忙和询问情况,才发现对方呼吸急促,还没来得及赶到床旁,他就有了休克的症状。”
“先赶紧把心电监护加上,然后上吸氧设备,急查血气分析。”那个时候的夏眠虽然经历这样的场面不算多,但那一刻心中却无比冷静,也知道了要怎么做。
她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越紧急就越镇定,使得声音都没有发抖,只是步伐越来越快地往那边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