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在前引路的林管家,贾琏走进内宅。
一见林如海已在偏厅等候,赶忙上前行礼。
而一向举止清雅的林如海此时却失了常态,只草草一个摆手,示意免礼,直接开口道:
“小女半夜里忽然病重,已经请了几个郎中来,都不济事,这可怎么好?看来小女是动身不得了,此番倒要劳烦你白跑一趟。”
贾琏知道林如海去年死了唯一的儿子,今春又没了嫡妻,如今身边只剩下黛玉一个,虽说自幼体弱多病,但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此时听他如此说,显然是十分不好的意思。
《红楼梦》里可没写林黛玉还有这一劫啊?
贾琏赶忙垂手恭敬道:
“哪有什么白跑?来姑苏看望姑丈,也是应该的。这两日天冷,妹妹莫非是感了风寒?姑丈且放宽心,不妨事的。”
正此时,外面有家人来报,说总算把隐居在五十里地之外的谷老太医给请来了。
林如海也顾不得贾琏,赶忙亲自迎着谷老太医去给爱女看病。
贾琏也不好不打招呼就走,顺势跟进了后园,直到黛玉所居的后罩楼外。
贾琏不便进房,只在外等候,顺便欣赏花园的景致。
方才一路穿堂过院,贾琏虽然看得不甚仔细,但凭他前世的建筑系专业知识,再加上对古建及园林的多年爱好,已经对林府有个大体印象。
林府的平面布局,有七、八分类似苏州的网师园,但规模要大上一倍有余。
毕竟林家祖上一连五世承袭列侯,至今虽根基已尽,但祖宅的规模仍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林如海不靠祖荫,凭真才实学中了前科探花,又升做兰台寺大夫,品味自非寻常。是以林家虽然不及贾府富贵,但更多了几分“书香之族”的雅致。
贾琏越看越纳闷:这样体面的宅子,如何就坏了风水呢?先是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又妨主……
贾琏正在琢磨,却见帘子一动,林如海引着白须白发佝偻腰的谷老太医走了出来。
谷老太医经多见广,贵人语迟,只是眉心微皱,拈须不语。
林如海压制内心的焦急,礼节周到,引着谷老太医再回至正厅,宾主落座,方才发问:“不知……”
谷老太医一摆手:“林大人,小老儿不妨直言相告。令千金胎里带的怯弱之症,只要荣养得好,倒也无妨性命。但此番急病却有些邪气,非是金石药物可以医治的。”
林如海闻言心中不悦:
“我林家乃是书礼人家,养的是浩然正气,哪有什么邪气?”
谷老太医轻叹一声:
“大人一身正气,果然是邪魅不侵。但女子体阴,童子体弱,却要格外当心。
尊夫人过世前,小老儿也曾来看过病。当时我就曾与林大人言明:家中恐有邪气,还请大人提防。”
看林如海皱眉沉吟,已经年近六旬的老管家林永安上前一步,打千道:
“启禀老爷,上个月趁老爷不在府上的时候,老奴斗胆,擅自请法师来府里看过。法师说,家中并无邪祟。”
这老管家林永安是看着林如海长大的忠仆,又是一番好意,何况家中确无邪祟也是好事,林如海也不好再说什么“君子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只好摆手让他起身。
倒是谷老太医已然看出脸色,随即告辞。
在一旁不尴不尬地跟了这一路下来,贾琏也看出林如海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
想来是在这位出身列侯的优雅学霸,从骨子里看不上原主这个贾琏。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人家老先生就礼数周全,但不愿深交。
饶是如此,贾琏还是自告奋勇,替姑丈送谷老太医出府。
倒不是他故意要在林如海面前表现,他的目的是要借机向林老管家问些林府风水以及法师之类的事情。
不料林永安的嘴竟然是个严丝合缝的,答话句句滴水不漏,且十分得体,让贾琏挑不出半点子毛病。
气得贾琏在心里恨恨骂了句“老狗才”,随即却又不得不夸了句“好狗才”。
回到自己屋里,贾琏来来回回转了十几个圈之后,忽然重重一拍脑袋:老子也有好狗!
兴儿果然没让贾琏失望,揣着二两银子屁颠儿颠儿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窜了回来。
看他那满脸得意之色,贾琏就知道,这狗崽子至少把一半银子赚到他自己兜儿里了。
放下手里的茶杯,朝地上的小杌子上一指:
“赏你个座儿,坐下说。”
“二爷您可真英明!就这么瞥我一眼,立马看出我打听来的消息得说上好一会子,神了。”
原来,自从林如海的嫡妻贾敏下世,贾母心疼外孙女,来信数回,要接黛玉去贾府。黛玉不忍弃父独自前往京城,是以反复婉拒。
后来林如海也劝说女儿:“你去外祖母家居住,也可减我顾盼之忧。”黛玉这才同意。
可怪事也就此发生,之后一连三回,每到准备成行,黛玉便病倒,耽搁到最后,不能起身,最后只得作罢。
此番贾母派贾琏亲自来接,果然林姑娘就又病倒了,而且这回病得尤其严重且邪性。
昨夜里,还有小丫鬟看见病得七死八活的林姑娘指着窗外,气喘吁吁地说什么“你放心,凭他是谁,我一概不见,正面不见,反面也不见”的胡话。
府里人偷偷传说,三年前来的癞头和尚果然是个神仙,若听了他的话,让林姑娘出家修行,林姑娘也不至于一直病病歪歪,身体每况愈下。
除此之外,听说当年那癞头和尚还曾说过,他多年前受过林家先祖的恩惠,此来见林家颓败凋零至此,心中十分不忍。指点说若要重振家声,只需在花园东边堆起一座两丈高的假山即可。
林老爷初时并不理会,但后来见家中日渐败落,眼见连日常所需银米都有些艰难,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卖了一处田产,雇人将花园里原有的湖石都堆到东边,凑成了一座两丈高的假山。
说来也怪,当年并非大比之年,皇上竟然因为要去泰山封禅,而额外开了恩科。已经落榜五回的林如海,此番考试竟一举就成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就此,林家重又光耀门楣,时来运转。
但官运有了,丁运却又没了,亲支嫡派里,就只剩下林老爷一个男丁还在世。
之前不信风水术的林如海,如今也改了章程,请了几个相宅地师来家里瞧过,却都只说“一命二运三风水,鄙人才疏学浅,无能,无能”,并无办法。
贾琏听罢,心中似有所悟,但又不甚肯定。低头想了一阵,才到:
“天黑之后,我想进内宅瞧瞧,你去打点打点。”
兴儿吓得一下子从小杌子上蹦起来:
“我的爷,不是玩的!平日里二爷想要谁家姑娘、哪家媳妇的也罢了,如今可不是在咱们家。若惹出乱子来,丢了贾家的颜面,可不是要命?给老太太知道了,打死奴才事小,爷的命金贵。”
贾琏上去就是一脚:
“猴儿崽子,想哪儿去了?你二爷我就那么没出息?我是要办正经事,赶紧滚去打点!”
兴儿比猴儿还机敏灵活,一个闪身避开,立刻又嬉皮笑脸:“就知道爷舍不得踹坏了奴才,还得留着奴才给二爷做马前周仓、善财童子不是?”
贾琏也笑道:
“滚!数你嘴巧。记得千万莫要给林老爷知晓,免得麻烦。还有,你下半晌出去,给我买个青铜罗盘来,不拘贵贱,只必须得要沾过血的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