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被贾赦骂了个狗血淋头,贾琏的好心情被糟蹋了个七零八落。
他之所以心情还不至于一塌糊涂,完全是因为他在前世看惯了他爸贾新华没事就跟他爷爷贾不全吵架。
他虽然烦心,但也能理解。
压抑太久,又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泄,于是身边的亲人就倒了霉。
好容易出屋来,贾琏本来还好心想替贾赦看看老宅的风水,不想又遇到了贾赦的继室邢夫人。
此时的邢夫人与在贾母面前并不相同,对贾琏很有些疏离。
贾琏与她见礼问候,她脸上连点笑容都没有,让她那张长脸显得更长,只是淡淡说了句:
“少叫你父亲生气,就是你的孝心了。”
贾琏口里应了一声“是”,邢夫人已经转身进屋。
贾琏心中一沉,就像他那天第一次见到贾母时候的“心头一热”一样:
原来,表面上的和乐美满,背后都是千疮百孔。
他忽然很想念爷爷贾不全。
。
贾琏正低着头走,忽听有人叫了声:“贾琮见过琏二哥。”
贾琏循声扭头看去,却是个八九岁的小正太,生得粉团儿一般,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很有几分贾赦的影子。
《红楼梦》原书中,并不曾备述贾琮的身世及年纪,但能够猜测到他是贾赦的庶子,年纪与贾兰差不多。
此时见到这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父异母弟弟,正三分期盼、三分畏惧地望着自己,让贾琏明白,自己之前对这个弟弟应该是有些疏离的。
贾琏上前,伸手在贾琮头上拍了拍:
“二哥这趟姑苏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些好玩意儿给你,下回吧,下回我记着。”
看贾琮的大眼睛里顿时漾满笑意,贾琏又问:
“你这是要去哪里?”
贾琮忙答道:
“方才环三哥来见父亲,出门时候,说要带我跟兰哥儿上街去玩。我这是刚刚换了衣服出来,他正在二门外等着我呢。”
贾琏心中登时明了:贾环!好小子!原来是你巴巴跑来,给我背后扎针!
。
贾琏和贾琮一道走到二门外,果然就看见了传说中的贾环。
原书中,与“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贾宝玉对应的,就是这个“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
但问题是眼前的贾环,看着并不猥琐啊。
估计是曹公戴着有色眼镜,或者故意要给这个“坏小孩”一个脸谱化描写。
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量瘦高,也算得眉清目秀。
贾琏想了想四十多岁的“贵富帅”贾政,再想起那个三十出头、面目艳丽的赵姨娘,就觉得贾环确实不可能长得跟小瘪三似的。
基因在那儿摆着呢。
毕竟这年头没有整容一说,还不至于出现那种一对儿四千年“换头怪”、生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暴丑娃来的情况。
贾环一见贾琮是和贾琏一道儿出来的,微微一愣,但还是赶忙上前,给贾琏行礼。
贾琏示意他免礼,问:
“你们三个下半晌不上课么?”
贾环低头道:
“就是去上课的路上,顺便出去街上逛逛而已,买些笔墨纸砚。”
贾琏心道:这小子的瞎话是也是顺嘴就来啊。学堂和家里都有现成的笔墨纸砚,还用他们自己上街买?
于是又闲闲问了句:
“方才见过大老爷了?”
贾环却仍低着头:
“已经去问过安了。”
贾琏:“只是问安?”
贾环一抹鼻子,死不承认:“可不就是问安嘛。”
他偷偷斜了贾琏一眼,偏偏就被贾琏瞧了个正着。
说着话,贾兰也来了。
贾琏看贾兰的年纪比贾琮略大一些,却比贾琮成熟稳重,想来是他出生就没了父亲,跟随寡母长大的缘故,也就挥挥手,让他们三个去了。
临了还嘱咐了一句:
“上街务必叫人跟着。”
。
贾琏现在终于明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想长成白莲花?不可能。
贾府并不是自己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风平浪静。
他心事重重地出了东角门往回走。路过贾母院门口的时候,听见院中传来宛转悠扬的古琴之声。
贾琏此时心事正重,就站住听了一阵。
琴音时而松沉而旷远,时而飘渺而清冷。
贾琏也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余音袅袅之间,想起的都是深山邃谷,老木寒泉,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果然可以让人忘却许多烦恼。
他正听得入神,有人笑道:
“琏二爷来了,却不进去?”
贾琏回头看,却是贾母的屋里的丫鬟,便摆手道:
“我就不进去给老太太问安了。”
那丫鬟笑道:
“老太太今日去清虚观上香了。”
贾琏也一笑:
“你怎么没跟着去伺候?”
那丫鬟将手里的托盘略一抬,里面是一碗燕窝:
“老太太将我给了林姑娘,名字也由鹦哥改为紫鹃了。”
贾琏“哦”了一声,正要离开,忽然想起林如海托付的事情,便问紫鹃:
“林姑娘在么?”
紫鹃朝院中一指:“那弹琴的不就是?”
。
黛玉正在弹琴,见贾琏进来,便起身见礼。
贾琏还了礼:
“姑丈日前来信说升迁了,不日就要携家到扬州就任两淮巡盐御史。叫我多多照顾姑娘。
黛玉低头不语,半晌才道:
“没说来接我去扬州么?”
贾琏明白黛玉不愿寄人篱下的心性,便安慰道:
“姑丈到扬州也要安顿,官场也须得平稳了,才能来接姑娘。再说,这里是姑娘的外祖母家,和自家是一样的。”
黛玉轻叹一声:
“梁园虽好,终非久居之地。
我才落脚,舅母就提点我万勿沾惹宝玉。
果然一见面,他就发了狂病,摔了‘通灵宝玉’,惹得外祖母发急,岂不是因我之过。”
贾琏此时也是满腹感慨,一声叹息:
“从来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烦,这里躲开,那里也是一样的。”
见桌子上摆着一架古琴,便走上前,用手试着拨弄琴弦。
只听得“铮”的一声,清扬悠远,余韵无穷,便顺手从下而上,将七根琴弦依次拨动。
咦?好耳熟的曲调!
贾琏兴味大起,便又从下而上,只依次拨动下面五根琴弦。
对!就是它!
他又从上而下,依次拨动上面五根琴弦。
不对,好像反了。
于是他又将这五根琴弦改为从下而上依次拨动。
哈!就是它!
于是他又将这十个音符连起来,又拨了一遍。
。
黛玉在旁瞧着,看他的手法,显然并不会弹琴,但他随手弹出的曲调,却古朴中带着激扬,在古琴的幽静悠扬之外,更添了一层意想不到的磅礴气韵。
而贾琏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显然是沉醉其间的喜悦,竟看得黛玉又一次脸上发烧。
却听他随着这十个音符,低声唱道: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黛玉轻轻“呀”了一声。
心道:在这豪放雄浑的十个字面前,我那些伤春悲秋的诗,却不是矫情了?
那十个音符之后,贾琏显然就不会弹了,但他继续唱道: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若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唱罢,才一声叹息:
“可惜弹不出这曲子。”
黛玉轻声问道:“此曲何名?我来打谱。”
“《笑傲江湖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