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日雪霁,寒风清冽,将京城的天吹得碧蓝清透,澄澈空明,如同毫无瑕疵的上等海蓝琉璃。
午后,灿烂的和煦阳光洒下来,照在忠顺王府里一架湖石峻嶒的高大假山上,将雪白的积雪镀上了淡淡一层金色,徒增了一番华丽的色彩,和貌似温暖的假象。
金线牡丹妆花的锦缎门帘轻轻挑开,已经驼背的于承恩恭恭敬敬退了出来,又在门外打了个千,这才跟着忠顺王府的小太监绕过假山,出院而去。
屋里,忠顺王水祯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定定瞧着桌上的定窑素白盖碗良久,直到里面的茶水由鲜亮的碧绿颜色,渐渐转为阴沉晦暗的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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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忠顺王和于承恩在外间屋里的对话,坐在里间屋中的忠顺王妃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已经年逾四旬,但天生丽质,加之保养得宜,也还算得风韵犹存。此时,侧颜依旧柔美的王妃正心不在焉地绣着一条手帕。
本来身为忠顺王的正妃,有的是婢女仆妇来伺候针线,并无须她亲自做女工。但忠顺王妃却有个可以称之为癖好的习惯,那就是一旦要用心思索点什么事情,就必定得在手里绣点什么,才能彻底静下心来集中精神。
她出身高门贵女,良好的教养让她习惯了一定得自己将事情想明白了,才能向夫君开口。所以,她手上的针线就一直没有停下。
终于,王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柔柔声音说道:
“老于还是一直跟着小儿子过?”
忠顺王起身缓缓踱了几步,声音也很轻松:
“他是这府里懂规矩的老人儿了。
放出去这几年,就带着小儿子于有德在京里开个酒楼,安稳度日而已。”
“懂规矩、图安稳,自然是好的。”沉了一阵,王妃又道,“就只怕,旁人总爱欺负这些懂规矩、图安稳的老实人。”
忠顺王随即淡淡说道:
“嘱咐你那两个宝贝外甥,还是先消停些罢。
这个贾琏,似乎可很不简单。”
王妃手中针线翻飞的速度忽然快了几分,声音也略略高了些:
“难道就这样放过了贾家不成?
昌儿在天之灵可还瞧着咱们呢。”
忠顺王伸出手,用手指关节在桌子上重重敲了几下:
“不争在眼下这一时!
你是个明白人,该知道他们这起子功臣派都是一条藤上的,上回肖亮不是就白白挨了他们一伙子人的打?
尤其还有那个北静王,最是爱交结往来的,咱们要是轻易动一动贾家,惹下的麻烦还不知要多少呢。
如今朝里的局面,比你想的要复杂。
咱们动手脚,也要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好,否则,皇上也未必护得住。”
王妃的声音渐渐有些哽咽:
“这皇上也是,头前儿你去说,他就应了你,可等真到了事儿上,他怎么就又改了章程。”
“打嘴!可不许胡说!”话虽重,忠顺王的语气却并不重,“皇上有皇上的打算,岂是旁人能说三道四的?”
沉了沉,又痛心沉声道:
“话说回来,也真真儿是可惜了这大好的时机!
更是可惜了你我这一番筹谋的心血!”
王妃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将手死死捂在心口上:
“王爷,何止你我?还有昌儿呢。
王爷请想,肖亮兄弟两个,这些日子花心思与薛蟠来往,原本不过是想借他为跳板,勾引出贾环贾兰来。
谁知就赶上了宁国府突然出丧?
谁知薛蟠就会跟肖亮兄弟两个说出义忠老王爷那副‘万年板’的事情?
谁知肖亮一出主意,薛蟠就当真立刻把那副让太上皇和皇上都犯忌讳的‘万年板’,送进了宁国府?
谁知这等能掉脑袋抄家的事情,贾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竟没一人警觉?
我就不信,若非昌儿在天有灵,一心襄助着咱们,如何就能将这许多不可能的巧合都碰在了一处?”
一想到功亏一篑,又叹气咬牙道:
“最可恨就是那个贾琏,一声不吭,到了最后关头,就……”
忠顺王摇着头,踱进内室,见王妃果然脸色已然变得苍白,便上前在她肩头拍了拍,道:
“你也不必如此。这一回,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你也知道,太上皇对‘四王八公’这些功臣情深义重,可这铁板一块的‘四王八公’,却是当今皇上是眼中钉、肉中刺,能忍得下一时,必不能忍得下一世。
动手收拾他们,是迟早的事情。”
王妃沉默不语良久,但终究还是又拿起绷子,继续绣起来。
忠顺王在旁坐了会子,起身要出去的时候,王妃又幽幽说道:
“王爷竟不觉得此事还有些蹊跷么?”
忠顺王便又回到王妃身边坐下。
王妃继续说道:
“如今的贾家从上到下,个个败家不肖,显然气数已尽。
宁国府里贾敬一味好道,贾珍一味高乐,荣国府里贾赦一味好色,贾政一味无能。
咱们派出去的詹光、程日兴不是说,贾家小一辈里头,更是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么?
可怎么这个一向就只好色贪乐的贾琏,就忽然间如此精明大胆起来?当街拿祖宗的佩剑劈棺材,这是贾家的败家子孙干得出来的?”
“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说的果然在理,我这就叫人去细细地查。
只是你向来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太操心思虑,珂卿,万事有我。”
忠顺王望着妻子拈着绣花针的纤细手指翻飞不停,也知道她无论如何停不下操心思虑,正要再劝,却听得院中传来脚步声,随即门外便传来管家何金的声音:
“禀告王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叫人送信儿来了。
说刚刚皇上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已经晋封了他家大小姐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忠顺王妃双手一抖,绣花针狠狠扎在了左手食指上,也不知拔下来,只大睁着一双秀美的眼睛,失神地盯着手帕上绣了一半的梅花鹿。
忠顺王水祯也是一惊,但随即便冷静下来,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出去罢。”
手里却是极为利落地将绣花针从王妃手指上拔下来,双手抓住她的双臂,待外面管家去远,才轻声道:
“莫急,这才是皇上要对贾家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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