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前脚刚走,薛姨妈那边又派个婆子来,也送来了一只点金长命锁,和八个“平安吉祥”金银锞子,说是宝钗犯了胎里带的旧疾,明日她们母女二人也都来不了。
而那只点金长命锁,竟还跟王夫人送的一模一样。
这礼物,送得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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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大姐儿洗三,这个也不来,那个也不来,这算怎么档子事儿?”王熙凤的眉眼都耷拉下来了。
大姐儿虽说是个女孩,却也是贾府里头这一辈上的头一个嫡出小姐,洗三若是没人重视,办得冷冷清清,可有多丢脸?
尤其,不给贾琏和王熙凤脸面的,还偏偏都是王熙凤的娘家人,这不是憋着要让王熙凤堵心死吗?
贾琏劝了几句,王熙凤抱着大姐儿赌气道:
“他们不疼,咱们自己疼!还不稀罕他们呢!
我还就不信了,咱们咱们大姐儿早晚争不来这口气。”
这是王熙凤可爱的地方,她永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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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又有人来回,说:“二小姐来了。”
说到迎春,贾琏倒是在老太太屋里见过几回。可此时他挠着脑袋想,愣是想不起来这位二小姐长啥样,就跟他也想不起来老太太花厅里的小几子是什么样式一样。
看来,这“二木头”的诨名果然名副其实。
少倾,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白净女孩,身材不高不矮,脸型不长不短,长相不好不坏。
如果一定要找点儿特点出来,那就或许是吃得饱睡得着的缘故,迎春的皮肤养得很是细嫩,脸颊像刚刚剥开的荔枝肉,鼻子像上好的羊脂玉,无一不白得晶莹剔透。
头发的样式梳得规规矩矩,只简单插戴了一只小小的珠钗。
穿的衣裳也普普通通,半新不旧的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里头衬着朱砂中衣,下头缕金桃红长裙。
处处规规矩矩,处处都无甚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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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进屋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说了句:
“琏二哥好,琏二嫂子好,给嫂子贺喜。”
之后,就低着头,不再说话。
她的母亲是贾赦的小妾,早年就没了,迎春就一直和探春和惜春一道儿都跟着老太太。只因她性子木讷,不受老太太重视,也因为历来不受重视,于是也就愈发木讷。
平素里的热闹都是靠着王熙凤又说又笑,今日王熙凤心里正不自在,于是就冷了场。
毕竟这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子,没道理冷落了她,于是贾琏开口笑道:
“快坐快坐,到底是自己一家子的,没来由如此客套。”
平儿倒茶上来,又端了几样点心,迎春规规矩矩道了谢,才端端正正地坐下,捧着茶,小小吃了一口,放下茶盏,老老实实说道:
“明日小侄女洗三,按规矩我该要来‘添盆’,母亲叫我过去,说我是亲姑姑,总得比三妹妹她们都要丰厚些才好看,不能叫人笑话了去。
我问母亲我该添什么,她又不说,叫我自己想去。
我回去问妈妈要,妈妈只说我屋里的月例银子一向都不够使用,逢年过节的赏赐也都搭进去花了,平素里都叫我省着,这回说我屋里也拿不出什么,叫我去跟母亲要。
我想着这一过去要东西,母亲又要说我,又不敢。
想来想去,还是来问嫂子一声,我首饰匣子里头还有个小金锞子,不知能不能让母亲觉得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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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在旁边听得直皱眉。
这迎春的智商指数是不是比体温还低啊?
她一个贾家的小姐,屋里的使用摆设、吃穿用度、连带首饰脂粉,一概都有公中的旧例供给,哪里有什么花钱之处?
逢年过节都有赏赐,平素里也有长辈的馈赠。
除此之外,若是得长辈的疼爱照拂,便还在这些分例之外,额外还会得到许多。
小姐们一人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其实不过就是用来赏人或是额外想添些什么,才拿来使用的。
迎春是有了名的“出气儿的死人”,能有什么老婆子嘴里的“一向都不够使用,逢年过节得得赏赐都平素搭进去花了”的花费之处?
恶奴欺主!
贾琏正要张口,却见王熙凤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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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平儿正抱着大姐儿哄睡,回头瞧见贾琏皱眉,只道他是不懂得什么是“添盆”,便笑道:
“二爷头一回当爹,自然不知道什么叫‘添盆’。
明儿咱们大姐儿洗三,得本家的亲戚一人往盆里添一小瓢水,再放些个金银锞子、小首饰、铜钱什么的进去。
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除了铜钱,放些喜果,红枣、花生、桂圆、栗子之类的也都成,一边放一边说几句吉利话,就为图个彩头罢了。”
贾琏顺势一笑,向迎春道:
“听见没?你那个金锞子已经是头一等的好东西,相当的有体面了。”
迎春闻言,低头抿嘴一笑,并不出声。
贾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说,也不敢贸然开口。
冷场了好一阵子,迎春站起来,仍旧低着头,行礼道:
“既问完了,那我就回去了。”
贾琏看着这个木头妹子,心中又不禁感慨:
这女孩子是真老实,可也忒死性了,别说孙绍祖那种花花太岁看不上她,搁哪个男的能受得了她这个无趣的样子?
充气娃娃都比她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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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等等。”贾琏叫住迎春,笑道,“劳烦二妹妹一件事。”
迎春仍旧低着头:“请说。”
“劳烦你过去跟母亲说一声,明儿大舅爷和舅奶奶、咱们这边的太太、薛姨奶奶和宝姑娘都不来,还不知道二舅爷和舅奶奶来不来。”
一来,贾琏想让邢夫人明白,明天王家人和王夫人都不来,正是她作为大太太充分表现的大好时机。
二来,贾琏就是想让迎春妹子多跟人打打交道,好歹也提升一点交往能力,或许以后不至于被孙绍祖欺负死。
“嗯”。
这就是迎春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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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迎春走后,屋里只有贾琏、王熙凤和抱着大姐儿的平儿,贾琏问王熙凤:
“二妹妹是个懦小姐,老实得过了头,你做嫂子的,好歹也该照应一下这个小姑子。她屋里的奶妈子和丫头欺负她,这事儿你可知道?”
王熙凤此时已经将往日的精明恢复了八成,撇撇嘴道:
“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才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