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二可不是个‘莽莽然’的孩子,他要是‘莽莽然’,那皇上能给他个三品官当?”
邢夫人抓住个王夫人话里的毛病,立马就是一个回击。
她出身寒微,又未曾生养一儿半女,因无所倚靠,一向都对贾赦惟命是从。方才一见贾赦向着贾琏,邢夫人登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也必须得在这里好好表现一把。
王夫人听得不是味儿,冷冷一笑: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怕就怕在有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
“我们琏二也是大家公子出身,学不来别人那些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祖传本事’。”
有贾赦在这里,邢夫人今日的胆子尤其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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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瞧着眼里,只觉心口一堵。
两个儿子,哥哥是个“混人”,继承了爵位做了一品将军;弟弟是个“庸人”,继承了爵产做了荣府家主。
各种家族的祭祀礼仪上,哥哥贾赦站在贾政之前,可这个家的家主是弟弟贾政,贾赦并无任何实际权利。
在朝廷上,也是一样,贾赦世袭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品级虽高,倒还不如贾政的五品员外郎有点子实权。
说贾母完全不偏心,是假的。
大儿子任性偏狭,一味好色,不思进取,满腹怨气,小儿子孝顺父母、好学上进、性格端方、态度谦逊,换了谁都难免会偏爱小儿子吧。
纵然小儿子贾政有些迂腐,可在这样的富贵之家,能养出这样一个善待身边每一个人的正人君子,贾母也还是觉得满意的。
所以贾母一直在想尽办法平衡贾赦和贾政兄弟两个之间的利益关系。毕竟两个都是亲生的,贾母并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和自己生了隔阂嫌隙。
可问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母欲平而媳不肯”。
你看看这两个媳妇,哪个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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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是有涵养的,只能摆摆手,道:
“算了算了,既然已经抓了,就让官府去审吧。
那个山子野是个念书人,自然是懂得道理的,实话实说也就罢了。他若清白,谁还能栽赃了他不成?”
贾政向贾母道:
“琏二叫人将山子野捆了,送去了宛平县衙门要立案严审。
那宛平知县乃是他的属下,他吩咐一句‘严审’,宛平知县畏惧上司,难免不将老先生屈打成招。”
“既然立案,那当然要严审,否则干脆大家坐下来聊家常得了。”
贾赦半点不犹豫,立刻替儿子说话,目的不过是为了怼贾政而已。
贾琏见父亲这话说得纯属是赌气之语,便向贾母笑道:
“老太太放心,宛平知县吕武源不是个昏官儿。
他之前就是京察一等、大计卓异,去年年终,我前任的宋知府给他考评是‘称职’,这人虽有些胆小,做事却仔细,断不是公案说书里的那等糊涂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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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经历了荣国府的鼎盛时期,经多见广,早练出了看人的精准眼光。此时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同时在眼前,三言两语一比较,高下立判。
眼前的贾琏,已经远在这两位父辈之上。
贾府的未来,应该是要靠他才能再续光辉。
可是……
看看脸上总带着疲惫神色的小儿子贾政,贾母想的却是宝玉。
贾母清晰地记得贾政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和宝玉一样诗酒放诞的妙人。
他曾经和宝玉一样,多情易感,天生一段风流在骨,万般气韵不在含笑的眼角眉梢,就在吟哦的字里行间。
这个孩子,他也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家族的荣耀,硬生生把自己的风雅风流都在砚台里磨掉了。
这样的孩子,让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
贾母曾经最疼贾政,后来又最疼宝玉,可贾母心里也并不糊涂,贾政从来都不喜欢掌家,宝玉也同样不是掌家的材料。
可这副家业不给宝玉,难道要给贾琏?
若是真给了贾琏,那贾政和宝玉可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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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贾母凝神不语,贾政只当是贾母对贾琏的说法不悦,向贾琏冷笑道:
“你自然说你手下的官儿不是昏官儿。
你却不想想,那山子野老先生乃是京城名士,你如此粗暴相待,可叫满京城的人如何看待我家?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脸面呢。”
贾赦横刀出手,嘿嘿一笑:
“满京城的人如何看待?
他们爱怎么看待就怎么看待,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山子野那老东西坑的可是咱们家的真金白银,又不是京城别人家的,咱们抓坑咱们的人,管他们怎么看干吗?
一天到晚都是‘要脸面’‘要脸面’的,就为了脸面,自己什么都凑合了,那不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贾政说一句,贾赦就怼三句,气得贾政面色发白,又怕自己气头上说出的话来有辱斯文,只能赌气死闭着口,脸色愈发难看。
贾赦看贾政不说话,心下得意,笑道:
“什么名士?依我说,他们那起子寒酸也是做作,定要做出个‘雪窗荧火’的样儿来,才觉得自己努力。
一旦蟾宫折桂,立时扬眉吐气,那些酸文人又何尝不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咱们念书时都读‘亲君子,远小人’,我倒瞧着,那些什么名士才是个顶个的小人呢。”
他这几句下来,可戳了贾政的肺管子。
贾政登时面白如纸,他不好冲着自己兄长发作,便瞪着贾琏骂道:
“你自己从小不爱读书也罢了,不懂得‘仁之为德大矣哉’的道理,如何还要去作践人家正经的读书人?你可知这世上的‘可耻’二字如何书写?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人家读书人最重名节,你不读圣贤书,只知钻营而已,白活一世,如何会懂得这当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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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你文绉绉骂人,当老子听不懂?
张口闭口“读书人”,老子如今也是天下第一读书人书友先生的结拜兄弟,按这个算,还不知道你勉强够不够得上算老子徒孙呢!
做了读书人“师祖”的贾琏很有风度地从袖中取出山子野的所绘的图轴,命两个丫鬟当众展开,将上回向贾珍所说的山子野破坏贾家风水生气的话,当众又仔细说了一遍。
贾母仔细听完,仍是默然无语。
王夫人在旁冷笑道:
“笑话!老爷在工部供职多年,皇上家的园子、陵寝都管过,难道土木上的事情,还没你懂得多?”
贾政闻言,也愤然道:
“无稽之谈!信口开河!全然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山子野老先生所主持的园子,在京里都不下十处,处处都为人称道,如何会不懂风水忌讳,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