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里头小花厅内,吴新登家的求了贾琏,却见他不搭理自己,径自走了,扎叉着手转了两圈,又不敢追贾琏去外头,只好又转回来求探春:
“三姑娘,琏二爷听了小人之言,误以为我当家的做事不尽心。既然抓了也抓了,打了也打了,如今就放了吧。
求姑娘看在我当家的在府里伺候几十年的情分上,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一救才好啊。
老太太是大善人,知道了必定会宽恕的。只要老太太开一句口,琏二爷那么孝顺,自然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当家的也有些大意的地方,也是好歹先救下来再说,过后儿凭主子怎么骂他,他也都是吃了主子教训的。”
.
探春本就是如今贾家三姐妹里最有家族意识的一个,早已在忧心贾家的将来。
以她的聪慧,刚才已经听出了贾琏话里的意思,此时听了这话,当下冷笑道:
“方才是谁说的你们要尽心尽力?说什么若再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琏二哥是如今府里的当家人,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难道你要我拿老太太去压琏二哥不成?
方才宝姐姐还说叫我们当主子的不要支使下人,这会子就已经变成了下人跑来支使主子了?”
吴新登家的见探春话头锋利无可回答,不敢再招惹。
因知道宝钗为了当上宝二奶奶而一直急于笼络下人得好名声,吴新登家的又赶忙转而哭着去求宝钗:
“宝姑娘最是平和大度的,就去老太太那儿给说句话儿吧?
我当家的和我一家子都是这府里伺候了几辈子的老人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老太太最是善心慈悲,又是个极念旧的人,向来顾及府里老人儿的体面。
尤其咱们家最重仁孝,伺候过长辈的,在年轻一辈的主子面前也更有些脸面,这才是主子们的尊贵。
姑娘去求一求,老太太必定知道姑娘是最懂贾家规矩的,也是个好事。”
.
宝钗其实并不像薛姨妈在贾母面前说的“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她一点儿也不罕言寡语,相反,很多时候,她都相当地爱说话,尤其最爱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而高谈阔论。
只是在不同情况下,她的表现不同罢了。
最终决定她当时到底是要多说还是少说的,是她的一条“做人铁律”,那就是:
所有事情,都必须是对薛宝钗自身利益有利的。
无论任何事情,无论任何人,一旦与自身利益发生冲突,那就没什么不可以改的,什么代价也都在所不惜。
眼前想让薛宝钗去找贾母替吴新登说话?这对薛宝钗有什么好处?
哼哼,后果就是贾母未必会说自己好,而且肯定还会得罪贾琏。
于是,宝钗将头一低,轻轻一摇头,做出腼腆状:
“这些我都不大懂得。”
.
吴新登家的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精儿,立马就看出了一向四下里做好人的宝姑娘忽然脸一变,使出了“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一招,分明抱定的是“我装傻了,反正你也拿我没辙”的态度。
宝姑娘的态度变化,让吴新登家的心里更加没了底——难道宝姑娘已经知道吴新登没救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和此时可怕的猜测,让吴新登家的彻底慌了神,腿一软,坐在地上不由嚎哭起来:
“宝姑娘啊——宝姑娘是后宅的当家人,哪里有宝姑娘不大懂得的事情啊——
老太太一向看重宝姑娘,求宝姑娘就去给说一句吧——”
说着话,竟爬过去要去抱宝钗的腿,吓得宝钗一声惊呼,一边向后躲,一边叫莺儿:
“快拉住她!别叫她碰我的新裙子。”
.
探春在旁看得连连摇头,心中甚不是滋味:
贾府的长辈或因善良,或好颜面,或为着显得自己尊贵,给了这些老妈妈们极大的脸面。
结果,反倒纵得她们一日比一日无法无天,甚至到了她们真欺负起小一辈的主子来,主子竟拿她们毫无办法,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那边莺儿不敢上去拉吴新登家的,只伸开手拦在宝钗前面。三人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在小花厅里团团打转。
宝钗一眼瞧见探春,忙叫:
“探丫头,快来帮我一帮。”
她一时口不择言,竟将平素里的玩笑称呼叫了出来。
要知道,这“探丫头”三个字,只有贾家长辈可以叫得,本来宝钗这样的平辈就不该叫。
何况“探丫头”里头含着探春的“探”字,此时还当着一众婆子下人这样叫,若一旦给小人传出贾府外面,就会被人知道了闺阁千金小姐的闺名,其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探春虽是庶出,却是个极为争气要强的性子,一向最重主子的权威,她自己屋里的丫鬟婆子,个个都对她恭恭敬敬、忠心耿耿。
此时听了这话,探春冷笑道:
“既然琏二嫂子的‘人治’和我的‘法治’都是瞎费力气,那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自不量力么?厚颜无耻么?
不如就把这地方留给‘无为而治’的大贤人宓子贱得了。”
说罢,站起身来,朝外就走了。
.
宝钗一见探春竟撂下自己就走了,登时慌了神,转身也朝花厅外的廊子逃去。
那吴新登家的正不知怎么办,有个婆子跑进来,跟她咬着耳朵说:
“赖大爷叫人来告诉你,琏二爷把吴新登哥儿俩捆得死死的,堵着嘴,看不出人死活呢。你赶紧进去求人,晚了可要出事了。”
吴新登家的一听这话,登时眼睛都直了,忽然叫了一声“宝姑娘”,立刻就沿着廊子发疯似地追赶,口中哭着不住求告:
“宝姑娘,好歹求求老太太去!”
后宅里头许多闲着的丫鬟婆子,都循声出来瞧热闹,及至看见宝钗在前头一溜小跑,已是花容失色,莺儿在宝钗背后,不住去拦扑上来的吴新登家的,都觉得新鲜有趣,遂都站在檐下廊边、花旁石上,捂着嘴儿说笑指点。
.
宝钗心中并不糊涂,知道自己此时就是跑回了梨香院,以薛姨妈的软性子,也弹压不住这媳妇。
何况这一路太远,一来难保不给吴新登家的拦住哭闹,二来,更不知又要招惹出多少看热闹的人来瞧自己的好笑。
不如去王夫人那里,由王夫人出面来镇住贾家的管事媳妇更好些。
反正以后王夫人问起缘故来,也是贾琏闹出来的事情,自己只是个受害者。
所以她从小花厅出来,沿着廊子一路直奔王夫人所在的荣禧堂正院而来。
.
一进院,刚好撞见宝玉正拉着金钏儿的手,凑在嘴边看她手上的绛纹石戒指。
宝钗也顾不得,只急问:
“太太呢?”
金钏儿吓得赶忙一把推开宝玉,愣了一下,才道:
“在……在佛堂。”
宝钗也不等通报,立马脚不沾地往里就跑。
.
金钏儿从不曾见宝钗如此慌乱狼狈,正打愣,又见莺儿和吴新登家的撕扯着进院来,追着宝钗的背影,也一路往王夫人的佛堂而去。
金钏儿吓坏了:
“这……这怎么了?”
一时慌了,赶忙去喊屋里的玉钏儿,二人也赶忙追去了佛堂。
只留下宝玉,仍是愣愣只盯着宝钗的背影,忽然喃喃说了句:
“宝姐姐的脚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