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贾琏的声音,方才还朝着宝玉吃醋拿乔的袭人竟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今日和宝玉赌气,已经整整在炕上躺了一日,连午饭都是麝月给她端到炕上吃的。
此时正慌忙要从炕上爬起来,贾琏已经进了外间屋,身后还跟着林之孝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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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眼中,袭人一贯都要努力营造出端庄、稳重、忠心、勤谨的人设形象。
她是贾府里最沉稳可靠、温和守礼的丫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而且,她一直努力让王夫人认定她袭人是个笨笨的、不爱说话的规矩女孩,很老实,绝不作妖。
但事实上,却是只因为湘云给宝玉梳了一回头,袭人就在贾宝玉房里整整作妖闹了一天。
而没出息的宝玉,在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年纪,就被比他大六岁的大姐姐拿捏得死死的。整整一天,也真就一直都纠缠在袭人的事情上,哪里还去看书学习?
此时忽然听见贾琏来了,宝玉也觉得袭人还懒洋洋躺在炕上有点不大合适,便赶忙替袭人说话:
“琏二哥,袭人是病了,所以这两日才在炕上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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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这才发现,这袭人是挺爱在炕上躺着的。
昨天李嬷嬷来时,袭人躺着。
今天自己来绛云轩,袭人又躺着。
好家伙,这丫鬟当的可以啊,敢情天天在炕上躺着就赚钱啊。
这是什么职业?
对于这个长相平平、却心比天高的袭人,贾琏根本不在意。
但贾琏在意的是堂弟贾宝玉。
“病了?”
于是贾琏转头问林之孝家的:
“按规矩,病了的丫头应该怎么办?”
林之孝家的赶紧答道:
“回二爷的话,丫鬟生病,由官中出钱请大夫来诊治。
生病期间,要么送回家去养病,要么送去庄子上养病。”
贾琏闻言一点头:
“那就按规矩,请大夫,今晚就送回她家去养病。养病期间,扣去月钱。
待病好了,再报请琏二奶奶,准许后再进府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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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一听,吓得脸都黄了。
这要是出去了之后再进不来宝玉房里可怎么办?
再说要是趁着这个空子,被别的丫鬟也趁机爬上宝玉的床,那她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于是袭人赶忙下炕道:
“我已经好了,这会子已经好了,不用家去了。”
宝玉也舍不得袭人走,赶忙帮腔道:
“是啊是啊,她果然已经好了。”
贾琏一皱眉:
“这么快就全好了?
我们贾家不苛待下人,你生了病就回去养病,不要勉强。”
袭人连连摆手:
“真不勉强,真的全好了,半点事情也没有了。
我不在宝玉身边伺候,旁人也怕他不习惯。”
“哦?真的全好了?”贾琏似乎还是不信,“要是真全好了,就做事我瞧瞧。”
说着话,叫小丫头拿进来一个大铜盆,递在袭人手里。
袭人赶紧接过铜盆,贾琏又让小丫头往铜盆里倒水。
小丫头立刻拿水壶往盆里倒了小半盆水,正要停下,听贾琏在旁淡淡说道:
“倒满。”
于是,袭人就只得颤巍巍地端了满满一铜盆水,还得笑着向贾琏道:
“琏二爷,您瞧,我这不是没事了么?能干活的。”
贾琏却连连摇头:
“哟,你这身子直打晃啊,只怕确实是病了,还是出去养病得了,不要勉强啊。”
袭人赶忙立刻站得笔直:
“真真儿没打晃,真的没事的。”
贾琏一努嘴:
“真没事?那你端着盆在院子里走三圈我看看。”
袭人赶忙身子挺得笔直,端着一大铜盆水,在绛云轩院子里绕了三个圈。
她两条手臂都是又酸又疼,却也只能忍着,不敢打晃,不敢哆嗦,唯恐被贾琏送出去“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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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最是个怜香惜玉的,尤其近来袭人又是他研习春攻的重要同学,心下已经是十分不舍,只是又不敢得罪贾琏,只好赔笑道:
“琏二哥,袭人最是个可靠的老实人,她嘴里从不说一句假话的。
她既然说是好了,就必定是好了的,不必再试了吧?”
袭人不说假话?
呵呵。
那你还不如说“宝钗会说真话”呢。
这个宝玉,简直就是个二傻子。
于是贾琏根本不接宝玉的话茬儿,转而笑问:
“我有件事情要请教宝兄弟呢,可成?”
宝玉无奈,只好问是何事。
贾琏笑道:
“我听说宝兄弟淘漉的胭脂膏子极好,还会做能润泽肌肤的香粉,此番特意想来讨要个方子,不知宝兄弟肯赐教否?”
宝玉向来不喜欢读书,只爱在女儿堆里厮混,做些胭脂膏子给女孩子们使用,便觉十分开心。
他原本以为贾琏是要劝他去什么书院读书,谁料竟然听他说是做胭脂膏子,登时就兴味十足:
“这个好说,只不过需要些耐心,多费些时辰也就罢了。”
说着话,已经拉着贾琏去到外头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贾琏,笑着说道:
“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
普通的铅粉青重涩滞,哪里能比这个又容易匀净,又能润泽肌肤的?”
说着话,就将粉倒在掌上,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
随即又很是得意地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的如玫瑰膏子一样的胭脂膏子。
他只顾着将制作过程细细地说给贾琏,将方才怜惜袭人的事情已经又丢到爪哇国去了。
袭人端着水盆在院子里走了三圈,见贾琏正和宝玉说胭脂膏子,正要放下水盆,忽然只觉自己浑身一凛。
原来是含着笑的贾琏冷冷瞥了自己一眼,吓得袭人赶忙又端起盛满水的水盆,哪怕胳膊都快累断了,也不敢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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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等贾琏笑吟吟地走了,宝玉送宝玉出了院门回来,这才想起来袭人,赶紧追过来接过袭人手里的铜盆。
这会子的袭人也顾不上冷笑了,也顾不上阴阳怪气了,就跑进屋里,一头扎在炕上,哭了起来。
忽然觉得不对,身子一机灵,赶忙又从炕上爬起来。
她不敢再躺着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