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忙叫了鸳鸯进来,问是怎么回事。
鸳鸯见贾母眼睛还是红的,猜想她方才又伤感了,便故作轻松道:
“老太太放心,外头的热闹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那边珍大爷叫了外头的弋阳腔班子,在东府里头唱戏呢。
今儿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还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都是极热闹的戏文。
连咱们这边都听得清楚呢,只怕满街上也都能听见呢。
贾母听闻,抚着宝玉的头颈道:
“说了这许多话儿,想来你也腻了。
昨儿东府里叫人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我懒得去,不如你吃了晚饭过那边玩一会子,也散散心。
省得你闷在屋里,也不过是跟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没什么新鲜的。”
贾母想起宝玉自打进了鹤山书院,除了除夕那日休假一天,还有就是娘娘省亲那日书院额外准了假,其余就一天不落地天天上课,风雨无阻,不免心疼宝玉念书勤勉辛苦。
而且宝玉虽得了“开恩”不用住校,但每日都要提早半个时辰到书院,去为学堂打扫卫生,这更让贾母心生疼惜。
这样的宝贝孙子,天生来就不能吃苦受累。
唉——好歹去念几年书,回来还是好好做他的富贵闲人得了,谁舍得让他去扛贾家这个重担啊?
想到此,贾母对宝玉更加怜爱:
“这大过年的,就是你们书院里头的先生不累得慌,也不让你们歇歇?
玉儿啊,可千万别逞强,累病了可了不得。”
宝玉把头扎在贾母怀里撒娇道:
“还是老太太疼我。
不过如今这个学里倒跟先前学里不同,先生并不一味只逼着背书,同学也与先前不同。
我昨儿把我给大姐姐做的《有凤来仪》、《蘅芷清芬》和《怡红快绿》在学里念了,先生都夸我做得好,同学也说好。
说尤其里头有‘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和‘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这两句,尽得诗家风流。”
宝玉说起一说起诗作,不免便有些得意:
“其实还有‘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这句也好,只是同学里有人说‘绿蜡’不及‘绿玉’灵动。”
宝玉兴起,便将当时宝钗劝自己改诗的事情悉数都说与了贾母。
末了还道:
“宝姐姐就是宝姐姐,这一众姐妹里头,再没人比她更细心了。
可当时若不是宝姐姐提点我,只怕我就得罪大姐姐了。”
“得罪?这话怎么说?”
贾母听得不由皱了眉。
宝玉赶忙道:
“我当时也不觉,可过后宝姐姐细细与我说了,我才明白。
老太太请想,那院子里头的匾额,并不都是孙儿拟的匾额和对联,可娘娘没挑一众姐妹的一个字儿,改的‘蓼汀花溆’和‘红香绿玉’可全是我题的,可不是对我用的词句不满?
尤其‘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摆明了是不喜欢‘香’、‘玉’二字,我若是再写‘绿玉’,岂不是犯了忌讳?
大姐姐一见,少不得以为我在故意和她作对,这岂不是我得罪大姐姐了?”
贾母闻言,半日不语,最后只道:
“也罢,你既然喜欢在学里作诗,就好好作,你肯读书上进,我瞧着也欢喜。
愿意去玩会子就去罢,只别玩得太晚就好。”
.
待宝玉出去后,贾母半日不语。
鸳鸯给贾母揉肩捶腿,终于,听得贾母一声长叹:
“这个丫头,时时事事都在讨好迎合,算计得也未免有些过了。”
鸳鸯不敢接茬,只继续给贾母用“美人拳”轻轻捶腿。
贾母摆摆手,让鸳鸯停下:
“这些话儿,我也只能背地里跟你说说。
宝丫头觉得她是在帮宝玉,其实,她这才是犯了‘大忌讳’。”
鸳鸯伺候贾母多年,甚知轻重,尤其知道贾母最喜真性情之人,在贾母面前,一味藏掖或者一味讨好,都是贾母不喜的。
鸳鸯笑道:
“我旁的不懂,我只知道,娘娘最疼宝玉,宝玉的名字里就带着‘玉’字儿,所以娘娘绝不能是‘不喜玉字儿’的。”
贾母点头道:
“常言道‘疏不间亲’,否则,就难免有挑拨之嫌。
何况,宝丫头还只是揣测罢了。
她自认为八面玲珑,却不懂娘娘待宝玉是长姐如母,宝玉在娘娘面前,并不用曲意逢迎、刻意讨好。倘若过分小心,反倒显得生分。
娘娘深宫孤寂多年,回家来省亲,要的是份亲情。
她改宝玉题的匾额,乃是她在重温当年‘手引口传’教幼弟读书的意味,并不是想要一个战战兢兢、满心揣测的‘臣弟’。
宝玉若真只是一心投其所好,则不仅仅是见外,更是辜负了娘娘与他的姐弟情深了。”
鸳鸯闻言,不由暗自心惊:
老太太的眼睛,实在是毒辣到了极致了。
忙赔笑道:
“咱们娘娘也怪累的,平素里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猜人家;这回好容易回家一趟,又被人家猜她,连个天伦之乐都少了。”
贾母叹息道:
“那宝丫头自作聪明。
她猜来猜去,竟不懂老爷为何要园中所有亭台轩馆,都要宝玉题名,咱们家难道是请不来名士明公的?
这不过是为了让娘娘知道宝玉学业大有长进,会题匾做对了,娘娘瞧着岂不心喜?
纵有不妥也是好的,娘娘给宝玉亲自一改,算是姐弟同题,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这当中,最好的不是娘娘喜欢或者讨厌哪个字儿,而是这背后是他们父女、父子的情分。”
鸳鸯这才彻底恍然,不由也叹道:
“原来是这等深意,哪里轮得到一个外人来挑拨离间?”
这话一出口,鸳鸯又觉得自己那“挑拨离间”四个字太重了,赶忙又道:
“唉哟!我这不仅是不该‘疏不间亲’,还不该‘以下犯上’了。”
贾母笑道:
“她是主子,你果然是以下犯上了。
可说到亲疏,你在我眼里,倒算不得‘疏不间亲’。”
一句话,说得鸳鸯眼中泛泪,哽咽了一句“老太太”,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贾母拉过鸳鸯道:
“你伺候了我十年,我不能叫你没个着落。
早先,我想着家业以后是宝玉的,想等着我走之前,把你搁在宝玉屋里。
虽说你比他大着七岁,可有我的话儿在这里,他必定不能亏待了你。
后来事情变化了,以后啊,还是把你给琏二好了。
凤丫头虽爱吃醋,可你跟平儿自小儿交好,还是个好相处的。”
鸳鸯早红了脸,低头道:
“娘娘省亲那日,平儿可是替琏二爷办了大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