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今儿下学回来早,从怡红院后门进了自己住的后院,才发觉自己的两个小丫头都不在屋里。
他疑心重,就悄悄穿过月洞门,走来宝玉住的院子,竟然也不见宝玉屋里丫鬟们的身影。
贾环便蹑手蹑脚溜到怡红快绿窗边,偷偷朝里看,正见莺儿和宝玉说话儿说得亲密。
由不得贾环不恨!
最叫人受不了的,莫过于遭受赤裸裸的区别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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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一下子就想起来,早先自己去梨香院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赌一磊十个钱的,便也坐下与她们一处玩。
谁知除了头一回赢了之外,其余都是把把输。
贾环仗着自己年纪比她们三个都小好几岁,便耍了个赖,非说自己的骰子掷出了六点。
莺儿登时两眼一瞪,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贾环脸上:
“分明是个ㄠ!”
贾环虽说是个庶出,却也从没被丫鬟如此当面顶撞过,登时急了眼。
宝钗见贾环真急了,这才瞅了莺儿一眼:
“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
莺儿气哼哼地把十个钱一把推在贾环眼前,口里还不住嘟嘟囔囔:
“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都瞧你不起!
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最恨的就是别人时时刻刻都拿他和宝玉比。
谁知这个莺儿不仅仅那他和宝玉比,而且还把一肚子的鄙视都当着面说出来,可见是真不拿贾环当回事。
再瞧瞧此刻屋里,莺儿那一副恨不得跪舔宝玉的巴结样子,让贾环心里的妒恨已经饱饱填满了一肚皮。
而更可恨的,还是这个该死的莺儿竟然提到了赵姨娘!
她竟然臭不要脸地跟宝玉说,袭人是周姨娘,她想做赵姨娘。
商人薛家的丫头,也腆着脸想跟贾环的亲妈来比?
她也配!
贾环的亲妈赵姨娘虽说是家生子出身,在这贾府里也只能是半个主子,可是能得贾政的宠爱啊。赵姨娘生了一儿一女,也足以在贾家挺直腰杆了,用得着时时刻刻被薛家的丫头拿来垫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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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小心一个喷嚏也暴露了自己,贾环干脆也不掩饰,大咧咧走出来,指着莺儿就开骂。
莺儿一听有人来了,吓得浑身发软。直到一见来人不过是贾环,登时又有了底气。
毕竟她一向跟在薛姨妈、宝钗身边,早听说了不少王夫人不待见赵姨娘和贾环的言语。
薛家进京,就是奔着贾府的“活凤凰”贾宝玉来的,自然要巴结讨好王夫人,少不了要跟随王夫人的喜恶。王夫人厌恶贾环,薛家人自然也就不将贾环放在眼里。
莺儿自认为自己既然是宝钗的贴身丫鬟,日后宝钗和宝玉“金玉良缘”一成,自己自然也是要给宝玉做妾的。
宝玉和贾环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宝玉都对自己低声下气的,贾环是什么东西?还敢来骂自己?
莺儿撇撇嘴,白了贾环一眼,刻薄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环三爷。
我在这里正正经经给二爷打络子呢,都是太太知道的,懂规矩、乖巧当然都是应该的。
我又没给人家当小老婆,说什么吊膀子、爬床的?
我劝三爷一句,快别这么说话,老动不动就说姨娘、小老婆的,叫人家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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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这句话“叫人家笑话你”,可是戳了贾环的肺管子。
贾环因为是小老婆养的庶子,从小就内心自卑,但越是怕人笑话,往往却越是招人笑话。
此时这话被莺儿就那么赤裸裸地说出来,简直如同当面给贾环打脸。
贾环嘴一扁,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来人家家里做客,来了就不走也罢了,还几次三番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莺儿见贾环要哭,心下反而觉得好笑,仰头道:
“谁说我们是做客来的?太太都不准这么说,你要不要去亲口问问太太,也好死了这份心。
宝二爷就在这里,他也是个证人,看太太信哪个。”
看贾环气得发怔,莺儿更得了意,仗着有宝玉在这里,更做出一副娇憨之状,叉腰笑道:
“三爷若还计较头前儿输的那几个钱,倒也没什么。
有二爷在这里,大不了给你一串钱就是了。”
贾环给莺儿气得哆嗦,忽听她提及宝玉,立刻瞧向呆呆坐在一旁的宝玉,登时不由呵呵一阵冷笑,把手一伸:
“哦,宝二哥在这里,倒正好了。
既然这丫头说二哥有钱,那头前儿还欠我的五百两银子,什么时候还我?”
宝玉本来和莺儿正腻乎得满心欢喜,却不想被贾环冲了进来。
他因为私自去袭人家被贾环抓住、被逼着写了五百两银子欠契的事情,一见贾环就从心里腻歪,所以一直躲着不敢说话,结果,还是没能避开。
此时只得哼哼唧唧道:
“……我屋里的钱……不知在哪里,得等袭人回来……问她看看还有多少……”
这回轮到莺儿大惊了。
上回贾环在梨香院输钱的时候,宝玉一来,贾环就吓得再也不敢则声,更兼宝玉一向比贾环有钱,所以莺儿才有意用宝玉来压贾环,谁料……
贾环手里捏着宝玉的短处,腰杆子自然就能挺得笔直,大咧咧“哼”了一声:
“那五百两先不说,还有上回那六十吊钱呢。
如今我也搬进这园子里来住了,也不怕我妈进我屋里来翻找,你今儿晚上就叫袭人把你床下箱子里的那六十吊钱给我送过去!
敢不送来,我立刻就去跟父亲说,你间银老太太屋里的丫头,看他不打死你的!”
宝玉吓得脸都绿了,连连摆手:
“好兄弟,求你小声点儿!”
谁知自以为又得了理的莺儿却一叉腰,也“哼”了一声:
“什么老太太屋里的丫头!
如今袭人是太太屋里的人了,而且太太已经要把袭人给二爷了,这还能有什么不妥?你告诉老爷去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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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出身商贾薛家,并不懂得什么大家规矩。
她从薛姨妈和宝钗的对话里,听说了王夫人从老太太手里“撬”走了袭人,而且袭人也乐意投在王夫人“麾下”,便认定袭人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了宝玉的侍妾,却根本想不到,此事王夫人做得根本上不得台盘。
袭人是贾母的丫鬟,私底下主动“跳槽”到了王夫人手下,这本身就是个“坏规矩”的事情。
何况袭人和宝玉共同研习春攻的时候,宝玉尚未成年,此事完全不是贾府里说的“男主子成年之后,长辈会给他放两个屋里人”那事,所以此事更是个“坏规矩”的事情。
而王夫人在贾母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把贾母的丫鬟袭人招至自己“麾下”,还在贾母、贾政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给了袭人一个“准姨娘”的待遇,则更是个“坏规矩”的事情。
在贾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里,“坏规矩”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将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莺儿不知道,宝玉却知道。
此时一听莺儿不知轻重地都嚷嚷给了贾环,吓得宝玉浑身哆嗦,一把拉住贾环,“咕咚”一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