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怒极的窦桑林走下了上首位,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带着小奴径直走出了堂外。
窦桑林与樊千秋擦肩而过的时候,只是停了片刻,极其怨毒地看了后者一眼。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门外的时候,堂中才响起了一阵如释重负的叹声。
不是樊千秋如释重负,是其他人如释重负。
但是,旁人觉得怕,樊千秋却觉得喜。
看来自己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是杵到窦桑林的肺管子上去了。
俗称“我顶你个肺”!
这窦桑林哪里是觊觎陈家阿嫂的美色,而是与那个周武有一腿!这两个人都有断袖之癖!
难怪窦桑林和周武身上的气质相仿,难怪陈家阿嫂笑谈周武是个无用的摆设。
难怪窦桑林看自己的眼神那么的阴毒,难怪陈家阿嫂死了丈夫也丝毫不愤怒。
难怪窦桑林一定要置万永社于死地,难怪陈家阿嫂守寡不久就要再招赘婿。
不只是为了钱,还为了情啊!
樊千秋猜对了此事,自然就可以用一句“我不信你能硬得起来”激怒窦桑林。
一个人什么时候最接近毁灭?那就是他最疯狂的时候。
当樊千秋还背手站在堂中的时候,坐在两边围观的几個人连忙都站了起来。
目睹了刚才那骇人的一幕,这些私社社令很想要说什么,但是又不敢开口。
最终,他们要么冷哼一声,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叹气摇头……一个个就离开了。
片刻之后,宽敞的正堂就冷清了下来,只剩下还未从震愕中回过神来的陈安君。
这女子着实被吓得不轻,待所有人离开之后,她才从榻上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陈安君看着樊千秋,开口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你这竖子,当真是长安人吗?”
这问题倒是让樊千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沉默片刻之后,才说道:“算是吧。”
“听说你还有一手做棺材的手艺?”陈安君两眼有些空洞地说道。
“陈小嫂消息灵通得很。”樊千秋若无其事地笑道,丝毫不胆怯。
“回去后,给你我备好棺材吧,过几日就能用得着了。”陈安君六神无主地说道。
“是一具,还是两具?”樊千秋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两具是分葬,一具是合葬,夫妻才能合葬。
“现在,我无心与你说笑,万永社和富昌社大难临头了。”陈安君惨笑说道。
“在长安城这首善之地,难不成这窦桑林真敢来硬的吗?”樊千秋式容问道。
“窦使君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得罪他的人,都活不长久啊。”
“大汉难道就没有王法,没有律法了吗?”樊千秋故意严肃问道。
“王法?律法?那都是用来治理我等黔首的,刚才堂上一半的人都大有来头,王法何曾在他们的眼中。”
樊千秋没想到陈安君能看到这一层,视野已超过大汉许多人了。
大汉肇建至今,实行的都是黄老道学“无为而治”的基本国策。
说得通俗易懂一些,那就是天子要垂拱而治,朝堂要少扰民间。
历代先君又吸取了“大秦亡于严刑峻法”的教训,更将律法束之高阁。
最开始的几十年,民间黔首自然也因此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可是勋贵外戚和宗室世家的发展更为猛烈,逐渐成为一方豪猾。
没有了律法的限制,最能受益的其实是那些有权有势的豪猾们。
像这窦桑林,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地方官却可用一句“无为而治”做借口,视而不见。
无为而治的国策施行了几十年,在黔首的心中已成了一种潜意识,他们自然惧怕豪猾,不敢反抗。
但是,还有两句话,陈安君一定没有听过。
法律,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有力武器;国家,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暴力组织。
这是两千年后的老马头说出的话,放在此刻的大汉也非常贴切。
在大汉,站在统治阶级顶峰的人,可不是豪猾,是未央宫的天子啊。
外戚干政、勋贵横行、豪猾遍地走……这可不符合天子的根本利益。
更何况,当今天子是要当千古一帝的,他要的是权力的“大一统”。
自然是不允许外戚勋贵和豪猾巨室分享皇权,割据天下。
大汉的风向要变了,王法和律法会被重铸为锤,向着天下砸下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站得高的外戚勋贵和豪猾巨室们:这窦家,是天子最忌惮的一族。
按原来历史的走势,窦家活不过半年了。
既然都要死,那不如把人头借来用一用。
樊千秋的优势就是能够看到这天下大势,然而顺势而为,借天子的剑,杀一杀南皮侯。
这不只是为了自保,也为了向那位天子纳一份投名状。
对领导投其所好,是获得重用的不二法宝。
樊千秋心中有这谋划,对今日之事和来日之事都非常有把握,只是一时还不能向陈安君合盘托出。
“陈小嫂,那日我在河边说过,定然可以让两社都有一个周全,定然不会让你招那郑得膏为赘婿。”
“可你到底要如何做,今日富昌社已经与万永社在一条船上了,总要给我透个底。”陈安君急问。
“釜底抽薪,把这南皮侯彻底扳倒,将窦氏连根拔起,富昌社和万永社,你和我,就可以安稳了。”
“你!”陈安君被这几句话吓得惊呼了一声,她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似乎担心自己会走漏这风声。
“今日之后,窦桑林恐怕已将富昌社和万永社看作一丘之貉了,陈小嫂若想活命,只能与我合纵!”
樊千秋往陈安君身前迈近了一步,用狠决的眼神逼视着陈安君,压迫感十足。
“我……我明白了。”陈安君整个人松弛下去,再一次向樊千秋做出了妥协。
樊千秋将来日的一些谋划告诉了陈安君,之后就带着一直守在堂外的豁牙曾走出正堂,来到了院外。
此时,富昌社院外,冷清了下来。
人、车、马……早已经尽数离开,颇有一些萧条。
“豁牙曾啊,刚才你看清那窦桑林的模样了吗?”樊千秋看着豁牙曾,笑着再问。
“看清了。”
“若是在人多的时候,能不能一眼认出?”
“那病殃殃的模样,一定可以一眼认出。”豁牙曾嘲弄道。
“听说你箭法不错?”樊千秋的笑更灿烂了一些。
“我自幼就喜欢弹雀,不敢说百步穿杨,但在社中也算过得去。”豁牙曾挠了挠头笑道。
“去武房领一把新的大黄弓,这几日多练练,下次带我去狩猎。”樊千秋拍了拍豁牙曾的肩膀。
“诺!”
二人没有再逗留,优哉游哉地向北面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