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态各异的佛像和祥瑞石雕,沿着曲廊幽径和清泉小池,高低错落地散开,与松柏苍劲,堆山叠石一道,营造出极为空灵和安详的气氛。
“夫人的住所别具匠心,颇多意趣。”苏容若打量着秀丽简约的园林景致,王夫人的眼光却落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出落得比去岁更加娇艳,可有说亲?”
庭中晨露尤滴,忘年小友便来府中拜访,老人心中欢喜,直接问起对方的亲事,苏容若红着脸,含含糊糊地答:“已订。”
老夫人道一声喜,微笑致谢:“我经过一年的调理,精力好了许多,全因你的安排。”
女子的视线恋恋不舍地离开一苑花木,姿美,色妍,味香,老人家可真有品味:“夫人行善积德,心地慈和,本是最好的养身之道。”
下仆送来茶水点心,苏容若捧起杯盏:“叶嫩汤碧,香气清郁,很久未喝到如此好茶。”她这一月多辗转岷州,连日奔波,首次有空静下心来品茶。
闲谈半晌诗画茶韵,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夫人:“六娘不负所托,此乃恩师所绘。”
信中一副飞龙图,一张岷州地形图,王夫人研看半晌,皱起眉头:“气韵生动,笔墨滋润,只,老身不知先生何意?”
苏容若摇头:“我亦参不透,恩师说转呈沈官人。”老夫人三十多年前离开洛京,自然不知那柄剑的图腾。
至于粮道,郭骥的手下考查半年,经过阿诺的指点,她前后两次细查完各个节点才请人绘出,老夫人若能看出门道,便没有天理了。
不到盏茶功夫,一个青色深衣,白玉头冠的中年男子来到阁前,带着沈氏男子特有的清姿华态。
“见过阿娘。”沈志同行止温雅地向母亲恭声请安,再向苏容若招呼,母子俩事先显然通过气的。
等看到那副飞龙图,男子平静的瞳眸迸出几星光亮:“盘旋风云,只为护卫天下苍生,听说靖北王选此标徽,是要谨记先太子之志。”
眼见平素持重的儿子脸上焕出异彩,老夫人不禁动容:“竟是靖北王的标徽?这地图绘得一丝不苟,又有何意?”
沈志同拿过地图,沉吟半晌:“此乃我岷州地理图,此处峰峦屏障,是以改道,此地易攻难守,故当隔水建桥。”
恍然抚掌:“先生要我沿节点打通道路。如今青州已乱,诸王蠢蠢欲动,甘南陇右几道必乱,若我州有此道,便可将本地和中南西南的粮食药材供应给西北。先生这是隐在深山却知天下事,好,好眼光。”
转身向苏容若长揖:“这一拜,请为下官转呈先生。”后者也不客气,只微笑着还礼:“沈官人客气。”
他来自沈氏,心中定然向着先太子,只在利益取舍时,站队不免犹豫,苏容若借高人之名一推,他便很容易成为那柄剑的忠实盟友。
云淡如烟,漏窗外枝叶摇晃,连日光似乎也染上了青翠,苏容若深深地吸一口气:这边的事总算办好,阿诺那边,不知如何?
想到此处的人,不由得归心似箭:“老夫人,我在官道捡到两个孤儿,不知贵府的爱童院,可否收留?”
“两个孩子,我府上收得了。”老夫人沉声回答,脸上神情却些许暗淡:乱局才开始,已有上万的流民涌入儿子的治下。
午后,苏容若走出太守府,登车便瞥见个熟悉的身形立在府门,言语清和:“甘南道车骑将军主簿苏子安,拜见沈官人。”
便宜大兄?他已经恢复如常了?两年多不见,他竟成了玉儿阿爹拓跋宗的主簿,为何也来到岷州?
苏容若沉吟片刻,对苏原一番交待,吩咐芳娘和陶叔将两个孩子送走,换装易容后,才回到客栈看纳什等人对练。
胡大刀兄弟和穆那端亲卫似乎都打定主意要跟着纳什,想必是因为那柄剑的原因,他在军中已成传奇,想追随他的男子不少。
看见他们,不由得想起那对商户男女,也算得上是家境殷实,却因一时冲动,被人杀于道边,丢了性命。
人生境遇如秋云,变幻莫测却仿佛最自然不过,估计苏子安当年,不曾料到他和心上人会有如此惨痛的结局。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觉便有点抑郁,直到坐进客栈茶室,对上苏子安的视线,依然有点心神不定。
“小六,果真是你?”男子那双俊秀的眼睛,有惊无喜,一个绝对不快乐的人。
苏容若立即意识到自己依然天真,那样的惨烈伤痛,怎能轻易消除?暗里轻叹,为他上茶:“街上见到你,便让苏原请你过来,这几年,可都安好?”
顺手将一个包袱推给他,里面茶叶小吃,笔墨文玩,从她一路收罗中选出来的:“你独自在外,要护好自己,这些小东西,你留着用。”
“好不好都活着,你到岷州来做甚?”男子的神情,寡淡到木然。
苏容若摸不清洛京苏宅知晓多少她的事,又告诉过他多少,只捡着安全的说:“我接手家族生意,过来收药材,你呢?”
应景一般,窗外有悠扬的铃声,几个黝黑汉子赶着车马路过,草药的香味飘来,新鲜得似乎带有淡淡的潮汽。
“我有要事求见沈官人。”苏子安的声音毫无起伏。苏容若皱起眉头:“车骑将军辖制青远两州,来岷州,莫非是为了安抚流民?”
苏子安唇边浮起不知是痛还是笑的表情:“那些贱民也值得我跑一趟?”贱民两字,是从牙缝中磨出。
那个温雅善良的少年已经死了,被他曾经全心全意帮助过的人杀害,当年救世济民的血有多热,现在愤世嫉俗的心便有多炽。
阳光忽然变得颓靡,一阵风吹来,摇起窗帘微微晃动,苏容若劝他:“回洛京吧,青州乱了,家里人定然担心你。”
男子不置可否,眼前血色成墨,如海深,似夜暗:那刻骨铭心的美丽音容永远地逝去,洛京于他,早已物是人非。
“小六,天下大乱在即,你有才,跟我投靠车骑将军可好?”他似乎没有看到她送的礼物,对她的建言,也完全不予理睬。
苏容若奇道:“我去军营做甚?”余光瞟着墙上仕女图,茜色红衣的女子立于碧波岸,柔柳扶风一般,亭亭逸姿,像极了当年洛水旁的玉儿。
男子眼中狂热炽烈:“拥戴承王登基,建立起一个尊卑分明,永无罪恶的王朝,小六,你知道么?唯严刑峻法才能让贱民畏惧服从,能驯服蒙昧野蛮的,只有刀剑。”
严法强军,使民畏惧,不就是千年集权统治者一直在干的事么?只不过装在一个叫儒家仁德以治的花瓶里。
他以前,竟是不曾看透?苏容若顿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