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立在半米远,注视着悲喜交加的靖王,巍巍如山的男子,看向苏容若的目光,却旖旎缠绵,象极是心血幻化出来的情网,细细密密地将她罩在其中,她无处可逃,外人也无缝可进。
“阿禧呢?他可还好?”过得半晌,苏容若离开阿诺的怀抱,问西门昭,两人视线相触,清淡如许,似乎曾经有过的浓情蜜意,都随风沙化去。
“还好,你们全家难得团聚,我晚点过来再说。”西门昭意味深长地答复,嘴角欣慰笑意,夹杂难言的酸楚和失落。
从此后,自己只好守护,只能远望,只有祝福,慢慢地,他退开几步,带了太子和溪北兄弟,转身离去。
阿诺望着至交背影,携妻抱儿,心如云端御风般快意,却又微微不安:容容便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她乃云国公主,已经与穆那冲和解,定然不会如梅妃仇恨先帝那样恨我?只,我娶妻纳妾,她虽曾经许过,但到底。
忐忑不安的心绪里,被小鱼拉着玩行军游戏,兽炉香烬,晚风起时,溪南来报,贤王和众将喝得半醉,不能前来。
月光从花树的枝叶漏出,照着闹腾得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的童子小脸,也照着双颊嫣红,眉色翠深的美丽女子。
苏容若抚摸着阿诺额角白发,和他身上几十个容字,泪在眼中盈盈欲碎:他曾经,是如何的悲恸,竟将她的名字,刺进了自己的血肉。
心中百转千回,无数的疑问在脑海盘旋,但五年的生离死别,好容易重逢,她不愿扫兴。
小鱼总算见到时时期盼的亲爹,阿诺依然是那个至情至性的男人。老天,请许我任性几天。
次日昭明和太子都不露面,苏容若既晓阿禧安好,阿诺亦知兄弟要他安享天伦,爱侣对坐品茶赌书,时喜时悲,却都心照不宣地绕过敏感话题。
唯小鱼无所顾虑,终于见到梦想已久的亲爹,乐得发疯,在靖王身上爬来爬去,阿爹阿爹地叫得他心花怒放。
直到午后,母子俩在榻上小憩,纳什请见,夷川仍在上阙归来的途中,是以,他只呈上对王奕的审讯记录。
靖王端坐庭园石椅,眼神如黑洞一般深沉无底:一切,竟真的是谢东亭与崔王两氏的合谋!
他是大兄的忘年知交,他救过我的性命,他为天下安定呕心沥血,然,容容和我,这几年如活在地狱。
靖王长久沉默,神情变幻莫测,目光落在西院两株松柏,浓绿深碧,将一栋栋黛瓦粉墙的建筑映得格外精巧,年轻的男子从那边行来,雍容倜傥,潇洒俊朗。
“谢东亭令沈侍郎调查王氏,回信却被压了两月,昨日他去军营,此是我从他住所搜出。”纳什递呈信函,靖王见西门昭已到身边,先将事情始末复述。
昭明沉吟:“谢东亭等欲将小若母子囚禁,却被秘书郎和谢九思破局,小若既是云国公主,族公怎会不管?是了,他定然知你真实身份,顺水推舟地将你俩分离,但为何当初却许你俩婚事?”
“莫非是梅妃动的手脚?”靖王曲起手指,一下下地敲在石案:如此,她祸乱了天下,却成全了自己。
低头看向手中信纸,一页未完,眼神便阴暗起来,脸色青黑,牙缝中挤出两字:“恶妇。”
阿禧拿将过去,沈玄微在信中说:王淑仪曾派杀手,欲趁夷川送苏容若时劫杀,此外还邀约过沈音,故意让她在冬夜等了数个时辰,导致少女不久便得伤寒去世。
这恶妇竟欲加害容容和小鱼!靖王额头涔涔冷汗:老天保佑,她未曾得手,必是族公从中阻拦。
可怜的阿音,十五岁便死于非命,这毒妇竟从我少时便设计于我,靖王明白过来,狂怒中一脚将石案踢成两半。
“没完。”西门昭将信还回,靖王再看,说的是王氏谋杀王适之的事,忍不住破口大骂:“同室操戈,都他娘的什么鸡b事?”
深长地呼吸几次,瞧西门昭眼神微妙,才想起赫连皇族也是如此:先帝害死大兄,肃王逼死先帝,如今数个叔伯兄弟,各结阵营,你死我活地彼此撕杀。
一屁股坐在石案,说不出的厌恶:自己也在恶臭粪坑,何时能如容容说的那般:犹如莲花不住水,即使身在世间,心却远离纷争和痛苦。
抬头看向兄弟,两人目光对视间暗通心意,西门昭低语:“不如,趁此了结王氏,给小若和云地一个交待。”
半个时辰后,靖王带着小鱼奔出驿馆,碧空如洗,天际流云浮于远山,长风猎猎,吹得两人衣袂激扬,童子立于马背,抱着阿爹的脖子欢呼大笑。
阿禧目送着数十骑士风氅翻卷的身影,垂首凝视手中陶埙,那埙在春日的丽阳下,泛着柔和的光,他轻轻地吹出几音,其声幽咽。
连绵数里的军营,有一清幽庭园,春色如画,海棠花开,姿影绰约,宽袍大袖的老者,正在树下煮茶。
坚定的步伐由远及近,直至眼前,谢东亭起身,行礼:“恭贺殿下与故人重逢。”靖王与西门昭亲若兄弟,暌违经年再见,必是百感交集。
“我刚才得了一壶好酒,醇厚清香,愿与先生痛饮。”靖王入座,令属下撤去茶具,换上酒盏。
古藤杯中柔淡碧色,谢东亭浅浅品尝:“酒气清香绵长,如行春郊,确实好酒,必是昭公子相送,公子他,可好?”
靖王目中沧桑:“当年漠北一别,再见时已天翻地覆。”彼时,他和阿禧风华正茂,未来可期,太子不过小鱼的年纪。
闲话几句后,谢东亭将话题转到国政上:“老臣以为,太子既到,眼下要紧之事是准备登基大典,以此对抗肃王的窃国之举,一统人心。”
曾经商讨数次,靖王对宝座不起兴趣,逆讨顺守,武取仁治,按他和太子的性格,如此安排倒也合情合理,想必先太子在天之灵,应该也满意的吧?
靖王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点头:“先生说得是,只小王这处,却有件急事需先处理。”
“殿下莫非担心王妃?”谢东亭试探:王淑仪快临产,殿下对她不上心,但,孩子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正因如此,他才压下沈玄微的来信,想等孩子满月再禀报。
“王氏”靖王冷哼,阴鸷的目光,看向远处高耸的戍楼望塔,数十个卫士正全副武装地巡逻。
他竟动了杀机。熟知他性情的老者心里咚咚乱跳,正觉不安,但听对方道:“昨日与人谈到佛经,一处不解,欲请先生指点。”
这位并非先太子,军旅出生,坚毅果敢,雷厉风行,如今,竟从未有过地,开始绕弯子。
谢东亭背上瞬间附上数只青蛙,鸡皮层层叠叠:莫非,他查觉了那事?声音干涩如沙在石上磨刮:“佛法博大精深,老臣未必解得。”
靖王的眼神钉子般盯在他的脸上:“佛经言,心善地道贤,心恶地道恶,小王有一问,若有人出于善意却行恶事,不知因果业力如何?”
谢东亭全身一凛,抬眼看向靖王,靖王亦正看着他,神情复杂得难诉难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