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亭大礼拜下:“太子英年驾鹤仙去,老臣发誓绝不许梅妃乱政之事重演,悲痛之际行事急切,手段阴暗,我不杀王妃和小殿下,他们却因此生死不明。”
老泪溢出,连带内心深重痛悔:“老臣辜负殿下,也辱没了先太子高风亮节,这几年追悔莫及,本想等王氏生产,便向你坦陈请罪,老臣万死莫赎,请重罚。”
他的确未曾动过杀心,他在悲愤中行差踏错,我何尝,不曾在绝望时差点化身为魔?然,容容和小鱼几乎死于非命。
靖王盯着老者瘦削颤栗的脊背,脑海交替浮现先太子风神如玉的身影,和苏容若凄婉哀伤的容颜,挣扎良久,俯身扶起老者:“我妻贤良,绝不会蹈梅妃覆辙。”
谢东亭蓦然抬头,脸色苍白,眼前模糊,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语音哽咽:“多谢殿下宽恕。”
“沈侍郎妙计,助我部收复肃王辖地,然肃崇两州经多年恶政,法纪混乱,人心败坏,良善不举。”靖王等对方坐定,才继续往下。
“老臣请赴肃崇两州,整顿纲纪,尊教办学,劝农促商,三年内必给殿下一个富庶清朗之地。”谢东亭听音解义,长揖到底:他不能,也无颜,再留在殿下身边。
靖王道一声可,毫不掩示他对老者生出的距离感,谢东亭心领神会,奉上一方白玉小章:“老臣早该还回太子信物,不该贪恋故人旧物。”
靖王将小章退还,连带递去一封书信:“新太子已到,大兄之物,先生便留下以作纪念,你请沈侍郎重查王氏,我已知结果。”
“老臣实未料到,王氏如此狠毒大胆。”谢东亭的脸色青红交替,靖王不接话,转头向院外一击掌,纳什便牵着个玉冠华服的童子进来。
“小鱼见过先生。”童子对陌生人举止有度,彬彬有礼,谢东亭瞧着他与靖王相似的轮廓和五官,惊疑且欢喜:“这,便是小殿下?”
“我儿之母乃是长乐公主。”靖王将儿子搂进怀里,得色不掩,向来从容的谋士再度失态,恍然:必是云地安排了她的死遁,难怪南北两地的苏氏也同时消失。
酒毕散去,谢东亭走出卫所,拭去额头冷汗,俯身低头的半拄香功夫,他实实在在地从明媚春光,感受到时有时无的肃杀之气。
转头吩咐秘书郎:“长乐公主既已现身,与云地结盟的时机到了,你将花娘的身份和下落,找机会漏给徐氏。”
靖王府妻妾斗法,他的人潜伏其中,探出王氏曾经做下的不少阴暗事,只要不伤殿下骨血,他懒得料理,但,事到如今。
秘书郎扬起双眉:“徐氏娇蛮,若误伤王氏腹中。”话音未完,已被淡淡打断:“殿下刚才将嫡长子引见给我,便是存了不惜一切除去王氏的念头。”
停得片刻,补充一句:“王适之与沈音皆出自望族,按律王氏死罪难免,敢对小殿下动手,更是留不得的,长乐公主身边有家族大夫,以她的行事,必会保住殿下骨肉。”
目光转向靖王父子与众护卫呼啸原野的背影,暗叹:世事翻复反转,谁能说得清?想当初龙卫府一夜崩塌,怕不久又将崛起。
王氏自持出身高门,欺负苏氏力弱,谁料她竟是血统高贵,家族势力唯一比得过华夏首望的云国公主?
却说阿诺带小鱼离开后,苏容若坐在轩台看书,衣淡如云,色艳如霞,身后梨花欺霜胜雪,案前香庐氤氲,人与花相映,诗情画意。
西门昭凝视片刻,缓步进入画里,在女子身侧就坐,笑意深长地问:“我该叫你什么?长乐?还是小若?”
阿禧竟将我的小名告诉了他的主上?苏容若抬头看他,几丝诧意,拿过茶杯满上,放在他的面前。
“你曾说,世间人都带过面具。假如有人带着不同的面具,却真心待你,你可否会怨怪于他?”男子眼中荡起涟漪:那晚月白风清,远处闪烁的火光,人影,怀抱中绝美的胴体,浓得化不开的声色。
过往的流年丽景,此情不悔。脉脉目光交织间,苏容若握起男子的手:“此生,他是我的高山,你是我的流水,不管你是谁。”
这双修长有力的手,曾拿剑握槊,在她危难,翻山越岭地救助她,曾画眉添香,在她孤苦,柔情款款,以她为琴,千般调弄,万般爱抚,予她以铺天盖地的温暖和欢悦。
曾经以为生命风霜中的过客,却愿为彼此生死而不悔。
西门昭凝视她良久,问:“古萨诺呢,假如他带着面具爱你,你会如何?”他的问题让苏容若蓦然缩手,眼神还复清淡:“我与他的事,无可奉告。”
“小若,你可真的,还与当年一样。”男子愣怔一息,忽然哈哈大笑,取下面具,露出张俊朗非凡,让天下女人一见倾心的容颜。
高鼻深目,修眉入鬓,轮廓深邃,线条清晰,上天精心绘制的杰作,唯一道淡长的伤痕,破坏了它的完美。
“阿禧,怎会是你?”苏容若彻底地惊呆了,愣得半晌,皱眉问道:“你的头发,明明是,怎会?”
阿禧答复:“为扮昭明,我以盐水和日光漂成这样的。”是了,那些喜欢在大海冲浪的,头发也会变得浅淡,苏容若有些恍惚地想。
“你的雪板救了我,你还救出了嫂子和阿晟。”阿禧金石质感的声音,几份暗哑,情绪莫辨,恍如往日两人纠缠最深之际。
苏容若恍惚半晌,忽然扑过去,拳头雨点般落下,气苦且愤怒:“你个骗子,你装成昭明也罢,却为何不早早认我?骗我好玩么?”
阿禧任她捶打了一会,才将她固定在怀中,呼吸喷在她的耳边:“我离开洛京时,你只是个十二岁的童子,我怎料到,你竟是,长乐。”
我与他一别十年,他虽失忆,也曾经问过我,问过小鱼的阿爹,是我自己不愿追过往,问将来。苏容若的手,无力地停在他的胸前。
“最初因你不交皇室贵胄,我便称阿爹为龙卫公做事,还让你不问阿诺的家人,后来我多次暗示,我便是西门昭,你却当我油腔滑调。”阿禧道。
“你真的,是西门公子?”苏容若仍不确定,记起阿诺在哈尼村说:如果我说阿禧就是西门昭,你信不信?
阿禧若是他,那阿诺岂非是靖?心中忽然抽紧,眼神幽沉,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在脑中升起:阿诺先前不说,后来呢?难道他为了联姻王氏,竟对我说谎?还设下这系列?
她不敢再想,起身奔向屋内,想逃。阿禧何等的机巧,立即知她心思,当即拦腰抱住她:“你别犯傻,他不会骗你,小若,你可见他双鬓如雪?全身纹字?他是真的以为你们已经去了。”
苏容若用力地挣扎,却挣不脱他强健的双臂,答不出他的声声质问,心乱如麻,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哭道:“你们,骗子。”
你们,星辰大海,天涯咫尺,我只有一颗心,我该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