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苏子安一直在拓跋宗麾下任职,且不曾娶妻,拓跋宗便将他当成女婿对待,他的亲弟弟游学到此,自然设宴招待。
“小郎君面色萎黄,唇甲色淡,眼神恍惚,此乃气血不足之症。”陪着苏子越同来的大夫谷林说道。
苏子越曾带头反对过梅妃,拓跋宗对他极有好感,听他随行的大夫如此说法,亦不隐瞒儿子病情:“犬子自幼柔弱,全靠补药续命。”
谷林仔细观察:“小郎君弱,只因未足月便出娘胎,内脏发育不够,依老夫看,不必补药,靠穴位点按推拿来疏通经络,调和气血,以促进脏腑成长最佳。”
“此话当真?”拓跋宗喜出望外地问:他花在碧落上的资财,可以堆满半个院子了,乱世谋利艰难,昂贵的负担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子越恰到时机地介绍:“谷先生的医术来自曼达山,将军定要信他。”
拓跋宗的眼光更亮,随及皱起眉头,道:“全大夫乃伦煌出名的神医,他说逊哥儿亏损,唯碧落可补。”
“碧落性温味甘,有补肾益精之能,于小郎君确实有利,然人体自身有修复功能,将军不如试着让小郎君暂时停药,以我之法,且看结果如何?”
谷空氏医术享誉天下,必有其独到之处,若儿子真有不好,随时可吃碧落救命,拓跋宗决定一试。
结果不到一月,逊哥儿脸上始现红晕,体力更胜从前,拓跋宗大喜之下,将谷林当神仙一般供着,凡他所言,皆深信不疑。
这日两人又在庭院品茶,提起碧落,谷林道:“实不相瞒,小郎君的病有多种治疗方法,不必花费巨资购买此药,全大夫从未提及?”
他脸上的疑惑不假,当苏容若向他询问时他便不解,自告奋勇地跟过来执行任务,亦想弄明白其中原由。
此时他终于找着机会说出,公主说过,只须问拓跋宗,其他的,拓跋宗自己会去寻思。
果然,拓跋宗气急败坏地找来全大夫,一顿暴打之后得出真相:承王许他重金,编出谎言,要让拓跋宗依靠碧落保全儿子性命。
为了小逊的性命,我事事听从于他,跟他举兵造反。原来这他娘的竟是一场天大骗局,拓跋宗明白真相后,暴跳如雷。
随及找来苏子安和幕僚商议,苏子安道:“他既无义,我便无情,不如宣布晋远承三州易旗,拥戴惠安朝。”
“承王大军驻扎在肃王与我之间,他若掉头反扑,免不得一场恶战,我当年与家族决裂,肃王若心怀芥蒂,稍有迟疑,我部两边不靠,后果不堪设想。”拓跋宗眼看地图,神情冷沉。
幕僚干瘦的长指在图上移动:“将军若投贞元,北有高仞,西有靖王,南有赫连迦祯和郭骥,与他们连成一片,承王必然不敢冒险行动。”
贞元乃先帝亲封,实属正统,登基才三月,已有数州响应,此外,靖王在中南腹地的军粮供应亦极为丰足。拓跋宗想了想,点头。
“贞元仿效先太子,行什么厚德怀四夷,礼仁服天下,这岂非让贱民与我等平起平坐?岳父,我们不得忘记玉儿之仇。”苏子安试图阻止。
拓跋宗拍拍男子肩头,叹息:“我一介武夫,哪管如何治理天下?我只求小逊和部将们太平,孩子,玉儿已走十年,你要为活着的人想想。”
“正因当年官府在青州对贱畜们心慈手软,才招来祸端,若我等投靠贞元,无数个玉儿要受罪了,岳父,我求你。”苏子安抓住拓跋宗的手,半跪在地,满目的焦灼和哀恳。
那个温柔婉约,与世无争的美丽女子,他视若珍宝,心心念念要娶的妻,钗环零落,遍体鳞伤地躺在冰冷泥地上的模样,他永生难忘。
时世迁流,他活下来的使命不变,便是要将那些畜牲和他们的同类碎尸万段,让他们在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拓跋宗看看他,看看地图,来回踱步半晌,终究摇头:“承王欺我如此,断不能再与他相与,肃王主力远在洛京,怀化府已与我隔阂,孩子,识时务才能给大伙挣一条活路。”
痴心的男子瞬间红了双眼,在房内困兽一般转圈,最后停在拓跋宗跟前,哀哀地喊一声“岳父。”
久等对方不应,显然心意已决,眼中闪过颓唐和绝望之色,不,不论何等代价,也不能让该死的畜牲们逃过惩罚。
伸手欲拨腰间长剑,却被对方闪电一掌击中,踉跄后退,血从嘴角渗出,嘶声大喊:“谁废我法,谁死。”
拓跋宗虎目圆睁,怒骂:“畜牲,你真当我老粗不懂,偷株铜钱断两指,议论承王割舌头,严苛恶法,你当宝贝一般护着,只不关我军中事务,我不说罢了,来人,将他关起来。”
看着苏子安被架出门的背影,耳听着他一遍遍的低喊:玉儿,玉儿。幕僚忍不住地长叹:“是个痴情的。”
“他行事偏激,若非看在他与玉儿鹣鲽情深,承王亦重用他,我岂会容忍至今?”拓跋宗忆及爱女,说不出的伤感。
室内蒙上沉沉的暗灰色,两个中年男相对无言良久,幕僚才摸着下颌,道:“贞元新朝,眼下,怕得看靖王的意思。”
拓跋宗忐忑沉吟:“靖王少言寡语,性子狠沉,摸不透路数,但,他为先太子教养,将西北治理得井井有条,想必,要比肃王来得正派。”
“我总觉得,这苏子越来得有些凑巧。”幕僚对主上建言几句,当晚请来客人喝茶,闲谈一阵,问:“博士游历天下,各州行来,不知有何观感?”
苏子越直言不讳:“多数郡州兵荒马乱,交战之地,士卒尸骸拥塞于道,百姓死于饥馑刀兵者甚众,幸存者颠沛流离,劳苦倦极。”
八月的夜风已然清爽,吹得男子衣袖翻飞,幕僚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到拓跋宗脸上:“那,将军这三州如何?”
“将军号令严明,兵乱不兴,然大兄严刑峻法,苛政重税,以致时见行人少臂断脚,饥苦贫寒,甚至以枝叶遮羞。”苏子越说起自家长兄,眼底说不出的悲伤和怜悯。
苏容若对他说过,苏子安因不能保护心上人而产生极大挫折,导致他暴力攻击转移,那是一种严重的心理疾病。
“他以严法强军富兵,确有奇效。”拓跋宗的维护得到男子的反驳:“此法效仿暴秦,杀鸡取卵,非长久之计。”
想起秦虽一统天下,最终却两世而亡,拓跋宗不语,幕僚则转着眼珠:“听闻靖王将西北治理得甚好,不知可否属实?”
苏子越道:“小可不知兵,不敢评治军,若说地方治理,靖王知人善用,刑法公平得当,民间稼穑细事,亦无不究知,是以西北贫瘠之地,在他手中几年,竟有大安小康之像。”
“难怪他兵强马壮,天下投他之人甚多。”拓跋宗恍然,话锋一转:“博士在西北,可有机会见到陛下和靖王?”
苏子越听其音,知其意,笑纹从嘴角上到眼底,长身一揖:“将军莫非,意有所动?”
拓跋宗手掌成拳,肃然道:“话到此处,我便直言,末将愿向陛下献出三州,然谷林需全力医治我儿,甘南陇右两道仍由末将辖制,不得少我军饷和战马供应。”
苏子越听罢,取出怀中圣旨,微笑:“车骑将军,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