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自己亲娘,贞元的脸上有一刻的尴尬,随及解释:“亚特旧例,单于生母,当随大阏氏安葬在单于左右,供后人祭拜。”
而按照汉制,只有帝后和功勋卓著的宗室或大臣有资格在死后进入太庙。
赫连氏入主中原以来,泰康和武安两位皇帝皆是嫡出,故此,双方习俗的不同,从未有机会被提到朝堂。
“老臣以为,梅贵妃并无德性配享太庙。”崔相将奏折还给贞元,直接否决。先太子,沈相,龙卫公,西门世子等忠臣良将的模样,从他眼前先后闪过。
每一位,都神彩天成,栩栩如生,无论高居庙堂,抑或转战沙场,无不心系家国,忠诚热血,矢志不渝,可最终。
刹那间胸内沸腾,热气上涌,用力推开窗棂,暗淡天光,照映庭院梅花疏影。雪下暗香,在寒风中散发出点点雅韵,铮铮风骨。
贞元脸色微变,用最温和的语言,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朝以礼仁治天下,孝为礼先,朕自然当向阿娘供奉香火,以全孝心。”
“太庙为陛下家庙,亦是社稷之庙,敬天法祖,唯仁者可享,仁者,天命之源也。人而不仁,如礼何?如乐何?”拗相公引经据典地讲起圣贤之道。
年少的皇帝正襟危坐,侧耳聆听,不时点头,以示赞许,趁着对方歇息喝茶时,皱眉问道:“说得有理,然,礼部既如此提议,想必也有些道理。”
“岂有此理。”此话如冷风扑面,激得崔相话锋一转,开始追忆泰康帝和先太子如何仁德贤良,胸怀天下,而武安帝如何好大喜功,横征暴敛,皆因他被狐媚所惑。
太师眼见小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僵滞,几次试图转移话题,但拗相公却毫不理会,越说越激动。
齐思贤偷偷去拉他衣袖,崔相的眼光落在深衣前衽,青翠挺秀的竹枝,是女儿崔云亲手绣成。
便是那妖妃干政作乱,万千如云儿这般善良的女子才成寡妇,晟儿这般无辜的稚子才成弱孤。
心中激愤难抑,几步窜到贞元跟前,一掌拍在御案:“四海分崩,忠良尽灭,生民涂炭,日无宁宇,皆因那妖妃祸国殃民,陛下却要让她千秋万代受臣民的景仰和供奉,天理何在?”
贞元究竟年少,看完礼部奏折,本想与诸臣商议再定,没料竟听到重臣对娘亲公然谩骂,羞愤急怒,大声质问:“我阿娘本是谷空格格,长年隐居曼达山,与世无争,纯良贞爱,若非当年赫连朝不宣而战,灭她国,毁她家,她怎会处心积虑来复仇?这太庙,先皇进得,她如何进不得?”
他点破梅妃的黑化全因赫连渊灭云,同时也在暗示,当初你等一干重臣没能劝阻皇帝老爹,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崔相被戳到痛处,眼见小皇帝脸色青白,念及此生宦海沉浮,家国破败,知己远去,不禁老泪纵横,大拜而下:“老臣无能,不敢忝居高位,只因念及长乐公主救命之恩,才勉力支撑几年,臣,请陛下许我告老回乡。”
纷乱的雪风从太和殿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翻动案几折卷,和四朝老臣渐渐远去的衣袍和白发,也吹落了贞元目中潸然而下的热泪。
齐思贤追出去力劝拗相公未果,只得跑到长乐宫通报消息,苏容若听完后哭笑不得:这一老一小,各有所爱所痛,碰在一处,竟撞出此等火花。
“先让他们各自冷静。”沉吟片刻,吩咐纳什:“将小鱼送到陛下那里,带一盒今天烤的奶酪蛋糕。”贞元和小鱼投缘,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少年心性。
然事态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齐思贤才刚告别,崔云便匆匆上门:“我不能劝得阿爹,他已带着随从出发,说要连夜赶回高博老家。”
“我这便去追。”靖王看外间雨雪交加,树枝被一阵比一阵猛烈的风吹得飘荡摇动,怕老头子出意外,当即带着一队人马去追。
苏容若看着夫君匆匆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这几月夫妻团聚,仿佛又回到过去载笑载言,欢喜绵绵的静好与和乐。
但她知道,阿诺的内心,倍觉挫败和遗憾:承王收到他的劝降书,不仅断然拒绝向贞元称臣,还责骂他丧尽天良,逼死庶叔。
西晋王战败自尽,在诸多人眼里,可不就和赫连渊举刀自刎相同?苏容若长叹一声,示意倩娘搀扶起自己,捧着隆起的腹部,穿上外袍,也慢慢地行出院门,坐上马车。
眼见崔云跟在身边,满脸迷惑,苦笑着解释:“此乃赫连朝与云地的事,阿诺怕是劝不动的,他总不好对老人用强。”
果然,当她冒着漫天风雪行到郊外十余里,便见靖王和亲卫们在一辆驷马公车前,围成半圆形站着,马车门窗紧闭,张显着内里人的倔强,以及,绝不妥协。
寒空苍凉,北风呼啸,关河无尽处,风雪有行人。
靖王遇上拗相公执意不归,正无计可施,瞧见爱妻从车内艰难行出,连忙上前扶她:“容容,你怎的也来了?”
“我来为小姨给崔相和云姐陪罪。”苏容若行到崔相车前缓缓下跪,却被崔云拉住:“公主不可。”拗相公震惊的目光,也从窗帘缝中射出。
苏容若拍拍闺蜜手背,在夫君的半抱半扶中,下跪:“自穆那公子与大兄在幻天同祭,云地与赫连便已和解,然西门世子的不幸,确是小姨罪孽深重,长乐身为谷空氏长老,早应向二位谢罪。”
崔云眼见大腹便便的女子跪在天寒地冻的官道,忆起与亡夫对影成双的恩爱时光,泪如雨下,也跪倒在她身侧,哽咽:“你,又何错之有?”
“公主快请起。”崔相连忙从车里转出,急得语音同须发一齐颤抖:“老夫请辞故里,确因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无关恩怨。”
雪霰纷乱,女子的语意清晰平稳:“新朝初建,百废待兴,东临肃承二王虎视眈眈,西有依哈西漠连年犯边,皇帝年幼,怎能没有你的扶持?崔相请回。”
靖王说过的理由,崔相给相同的应答:“新朝文有太师和玄微,武有靖王殿下和西门国公,老臣性情执拗,口无遮拦,怕是建树少,添乱多。”
“崔相德高望众,纵要荣归故里,当在陛下和靖王为你饯行之后,若是任你如此离去,于情礼不合,贞元朝有何颜面立足天下?”拗相公满腹经纶,老而弥倔,她才不要和他讲大道理。
她摆出一副你若不回,我便不起的姿态,话语中却隐隐责怪对方不顾大局,弄得老头一时答应不是,拒绝不是,背手走得几圈,试图扶她:“你先起来,我们有话好说。”
苏容若却偏偏不与他好说,固执地长跪于地,旷野风雪密布,冬寒凛冽,靖王环抱着身怀六甲的爱妻,神情渐渐地变得阴沉。
熟知夫君性情的女子,眼看对方眼底寒冰,抢在他发作之前,秀眉微皱,吊上他的颈脖,低喊半句:“我痛。”
顽固不化的拗相公,听得此言,立即大惊失色。
——————
感谢亲们还记得拙作《千秋谁与度》,愉悦舒畅大神发出999个红包,俺为这份厚爱感动泪奔,也极为歉疚,那边数月没更,但不曾忘记,真的太忙,这边大约三十余章就大结局了,那边将很快跟上,再次拜谢亲们的支持和鼓励,一定努力不负,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