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荣和宫的院中已经渐次吐翠,嫩绿的柳枝拂拭着清风,杏花争相绽放,带来了生机。
殿内,阳光透过细腻的绸纱,在床畔内投下一抹温柔的光影。
岑思卿坐靠在软榻之上,他微微闭目,难得贪懒,任由偶尔路过的春风,轻拂着他的发丝,拨弄着他手中的书页。
春困袭来,未料手中的书本却渐渐滑落,惊醒了梦中人。
岑思卿慵懒的抬眸望了望窗外,一时不知是何时。正当他欲俯身将书拾起时,却听见一串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七弟莫动,让我来。”
那春日的阳光照得人恍惚。逆着斜射进来的阳光,岑思卿望向来人,一瞬间,他竟没有认出眼前人。
直到六皇子走近,将书递给了岑思卿,他才从睡意中清醒了几分,声音沙哑而低弱说道:“六哥怎么来了?” 说完,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六皇子坐到了床榻边,看着岑思卿说道:“我听请安的御医说,你因旧伤患了春疾,于是来看看你。”
岑思卿仔细打量着六皇子,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但似乎又有了几分的不同。
六皇子一身水蓝色箭袖锦衣,如同湖水一般清澈明亮,透着初春的宜人气息。衣襟和袖口都点缀着精致的银丝,勾勒出错落有致的花纹。整个袍子流动自如,用料讲究,丝绸细腻而光滑,随着六皇子的一举一动,宛如水波流光般动人。
他腰间挂有一块白玉佩,玉质温润,碧绿的翡翠镶嵌其中,宛如一片翠绿的碧水,清澈透亮。就连佩玉的绳子,也与那玉佩的雕工无二,都出自极具精工的手艺。
岑思卿再抬眸,看向六皇子发髻上的宝石银冠,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一时之间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七弟还未恭喜六哥,喜任清秋阁中书令。”岑思卿露出淡淡的微笑,轻轻整理了身上白绸中衣的衣襟,说道:“思卿不便起身,还望景王殿下莫见怪。”
六皇子听到岑思卿的话,便知道他有意调侃自己,于是说道:“什么景王、中书令,不过都是些头衔罢了。七弟也拿这个打趣我吗?”
岑思卿听言,笑道:“思卿岂敢?如今宫中,人人都巴不得与泰安宫走得近,而我倒好,连你泰安宫的门都不用进,中书令大人便亲自上门了。若是让旁人看见,定又要说道一番。那些形容趋炎附势之辈的言辞,估计正等着一股脑的要倒在我头上呢。”
确实,泰安宫和六皇子已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岑思卿当真染了风寒,但是他也是有心要以此为借口,刻意在六皇子加封之后未曾踏入泰安宫一步,只为了将自己从众人的视线中隐藏起来。
六皇子一愣,收了笑容,颇为认真的思索起来。少顷,他语带真诚的看着岑思卿说道:“我还真未想到这一层,那些有心之人若是拿此事诋毁你,那我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岑思卿咳了两声,见六皇子当真苦恼了,便宽慰道:“几句玩笑话而已,六哥莫当真。”
然而,六皇子依然面露难色,继续说道:“别说七弟你了,就连我自己也时常因此而惶恐。近日夜里,常有惊梦。一虑自己德不配位,或有灾殃。二恐自己陷入非议,众口铄金,而我百口难辩,最终身陷厄境。”说完,六皇子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岑思卿闻言,禁不住苦笑摇头。
六皇子见岑思卿如此,以为是他在替自己的困境感到无奈。怎料,岑思卿并非此意。
在岑思卿的内心深处,六皇子的存在即像是一面照向过往的镜子,也像是一汪映照自己的清水。他们曾有如此之多的相似经历,却又最终活成了如此不同的两个人。
岑思卿的苦笑,是在笑自己,也在笑命运的不仁,将他们引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六哥这是在杞人忧天。”岑思卿藏好了内心的情绪,说道:“中书令之职,六哥应该早已熟悉。不过是监宫内事、谋助朝政,为我岳国万民谋以福祉,护国敬民,以此为善。且,秉持忠良之心,竭力施行,克尽己责即可、、而已。”
“这哪里是而已?这分明是任重而道远,亦不知从何求索。”六皇子再次叹息道。
岑思卿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书,轻声开口道:“如今,刚平定了凌渊河的外患,又遇西北大旱。百姓困苦,令人痛心。思卿拙见,眼下或许应当以民生为首,公廉为本。”
岑思卿言毕,只见六皇子眼中光芒再现。
“七弟所言极是。”六皇子欣喜的看着岑思卿说道。
* * *
正当岑思卿与六皇子深谈之际,裕华宫内氛围也略显微妙。
皇后看着手中的绢纸信笺,表面上淡然平和,但眉间却微皱。
皇后已与西陵家多次通信,以敦促三皇子和萧家的婚事尽快落实。皇后深知,这不仅仅是一桩婚事,更是她权力的稳固,是她身后势力的巩固。
窗外,一株娇艳的牡丹已盛开,雍容华贵。细看之下,牡丹的花瓣下隐藏着尖锐的刺,像是在做无声地警示。
现今,六皇子已坐稳中书令之位,若是再不有所行动,只怕太子之位也将落入他手。一想到这里,皇后便懊恼三皇子的不争气,亦伤怀二皇子的失踪。
皇后将手中的信筏放下,暗自神伤的坐了下来。
二皇子曾是她最大的希望和骄傲,打从其出生,便作为储君来栽培。皇后不惜心血培养他,为他安排了一切。而令她欣喜的是,二皇子也未辜负她的这番期望,他自幼聪颖,勤学刻苦,虽严寒酷暑而不辍。
不仅如此,二皇子自小受教严格,秉性仁慈,居心孝友,文武双全,也是皇帝心目中最佳的太子人选。二皇子曾经的居所乾明宫,皇帝早早便已命人做好了准备,只待其弱冠之年,便将换名为“太子宫”,昭告天下立为储君。
皇后原本安心等着,盼着她的二皇子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凯旋而归,成为太子。
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却偏偏造化弄人。
二皇子在十九岁那年奔赴凌渊河之后,屡战屡败,最后更是下落不明。从此生死未卜,东宫空置,叫皇后终日以泪洗面,心情郁结,悲痛不已。
可此时,已然不是伤感的时候。皇后抬头,再次看了一眼书信,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痛苦与失落一一收起。
皇后提笔,再次叮嘱西陵家,联合众臣在朝堂上给皇帝施压,且令三皇子与萧家的婚事早日落定,以便后续筹谋。
书毕,将其交给了贴身的宫女。
“切记,一定要亲自送到西陵家。”
* * *
“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六皇子与岑思卿在逼仄的寝殿内,二人从治国之道谈到廉政之本,聊得颇有兴致。
“如此。”岑思卿顺着六皇子刚才的话,说道:“那六哥应当从粟税入手。”
然六皇子提及粟税,却又眼神迷茫了起来,说道:“我亦知七弟说的对。粟也者,民之所归也;粟也者,财之所归也。粟多则天下之物尽至矣。”
“那六哥为何还有犹豫?”
“正是因为粟者,王之本事也,人主之大务。所以,才难以有所改革。”六皇子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一树繁花,道:“前朝也有人提出过,减粟税改革粟税,可最终都被百般阻挠,石沉大海。”
“这粟税,历朝历代都是课税之首。其中深浅,颇为复杂,关系厉害可见一般。”岑思卿也感慨道:“我也听说,各地粟税征收艰难,手段强制。如今,又遇见天灾,百姓已是叫苦不堪。”
六皇子再次叹气,转身说道:“可是撬动体制,修改税法,在我泱泱岳国又岂是易事?”
“改革粟税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能从长计议。但或许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帮助减负。”岑思卿抬头看向六皇子,缓缓道。
六皇子也看向岑思卿,问道:“七弟这么说,可是已有了主意?”
“七弟不才,但尚知贤君治国,理当其政平,其吏不苛,其赋敛节,其自奉薄,不以私善害公法。若六哥也认同,我觉得,倒是可从此处着手。”
六皇子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坐回了岑思卿身边。
“凌渊河一战,已让岳国的国库大亏,如今为了稳固边疆,驻军人手也只增不减,开支之大,不可忽视。”岑思卿说道。
“但,这部分的开支是万万节省不得的。若是减少了军队的驻扎,只恐又有蛮夷之徒企图越界,发动战争。如此,不是更加劳民伤财?”六皇子摇头反问道。
“若是驻军不能少,”岑思卿抬眸,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问道:“那六哥可知?朝廷派去凌渊河和西荒之地寻找二哥的人手,究竟有多少?如今,八个月已过,清秋阁对这笔支出可有详细记载?”
岑思卿的问话让六皇子感到一丝慌张,他自然是记得的。入职清秋阁的第一日,六皇子便查看了历年过往账目。凌渊河寻踪一事,支出已有叁佰陆拾叁万两之多。
“这必然是有记载的。”六皇子回答,却不愿透露过多。
“二哥生死未卜,无人愿意就此放弃,灭了这个希望。可是,不以私善而害公法。如此无度的开支和无尽的寻找,何时才是个头?”
岑思卿声音逐渐激动,说完连着猛咳了好几声。肺部突然的刺痛让他眉间紧皱,身体禁不住一阵卷缩,他立刻一手抓紧了胸口的衣襟。
六皇子见状,忙轻拍岑思卿的后背,神情关切。见岑思卿呼吸稍作平稳了,他起身长舒了一口气,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撤了人手,断了这个希望啊。”
六皇子蹙眉背手,在屋内踱着步。如此局面,确实让他这个新任的清秋阁主事感到为难。
“六哥误会了,七弟并非这个意思。”岑思卿语调微弱,声音缓慢地说道:“人手自然是不能撤,冀望亦不能灭。”
“那你是何意?”六皇子凝视着岑思卿,神情不解。
忽而一阵春风入室,床帏轻舞。透过薄纱,六皇子看到了岑思卿坚定而明亮的双眸。
“将人手折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