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夜色中
山上。
不管是这里还是外面的世界,天都已经彻底黑了,云端之上白色宫阙的瓦片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雷声依然时不时的在山顶响,而垂落山间竹林的月光不足以在穿过浅雾后还能让少年继续看清书中的人。
他对此感到无可奈何,直到月色降临时他才意识到步入竹林之后他就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溪水声了,这代表他无法用最简单的办法直接跳过这道春题去解之后的题。
而小楼里的书还剩下许多许多,多到哪怕他没日没夜、一刻不停的看,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无论怎么计算,这都是唐晚晴无法为他争取到的时间。
当一切无计可施时,他开始深想,深思鸢钟灵是否真要他看完这所有的书。
再刚看完几卷时他就已经冷静下来,他觉得比起鸢钟灵单纯想要以此玩弄他获得某种与她脸上戏谑表情一样的乐趣,更可能是要让他理解鸢山人的思想。
可是这楼中书真的太多太多,十多年间的事他怎么可能一天看完,更别说此刻已然天黑无法再看。
他想不出东西来,但不想什么也不做。他想要在雾中点出一盏油灯继续看,然而刚出现火光,那些竹叶上的露水就立马将它浇灭。
无灯无火无月光,如何看书?成千上万卷,又如何看得完?
他在唐晚晴的初境以内,唐晚晴所看到的听到的他自然能知晓。
唐晚晴与诗绪交手时他尽力保持平静,面对书中那些指责与侮辱时他尽力跳过言语本身去理解言语背后的思想,好让自己心如止水。
如今却不成了,因为他确定这的确是件无法做到的事。
他终究不能一目十行乃至一目千行,眼下他再也压抑不住心里诸多烦恼,脱口而出说道:“看书?看什么书!看再多又有何用?等我看完她都已经死了!那我看了还有何用?在这之后又有多少题?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我去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是他们去看而是要我去看?”
“明明整片山里就我看得最多!你现在还让我去看!为什么你不让他们去看?明明是你胆小!是你害怕!如果你不那么胆小,如果你能教教他们哪怕只是让林柳文那样的人多一点,而不是把所有好事坏事都怪在你我身上,他们又怎会到如今地步?”
“…”
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因为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撒气上,望着云中的月亮说道:“这题,究竟该怎么解?”
…
乌离县城。
夜色下,离唐晚晴很近的另一条巷道中,田清娘与杨府的三百甲士已然到来,管家对眼前这无比棘手的事做不出判断,问她说:“我们应该帮谁?”
她来得不够快,因为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立场与能从其中获得多少利润,所以并未听到刚才巷中的谈话。
此刻她走上高处,看着巷子里杀声震天的人回答道:“当然谁赢帮谁,要是自己都打不赢的话,帮她还能捞着什么好。”
巷道中,诗绪面对三只羊并未出手,她不想与几只羊分个你死我活然后被唐晚晴逃去。
唐晚晴在等待某人将她治好,她也在等待,不是等待巷子里的结果,而是等待一个时机。
不得不承认这三只山羊的存在的确是世间少有,她难以就这样直接抓到,所以她需要一个机会。
在虎视眈眈的三只山羊后方。
凶悍的武士挥舞着大刀挥砍,唐晚晴背着云素,她在向前走,脚步不停,每次出手都打退一名靠近的武士。
武士双手持刀跃起扑来,她左手拨开刀面,右手五指攥拳一拳正中他面门,将他尖叫着的脸凝固住生生打进胸腔,将其身体与其之后的人打去几丈外。
然后收拳手肘狠狠一肘打穿右边武士坚硬的腹部,响彻巷道的惨叫声中她一把抓住其手中掉落大刀的刀背,就这样握着大刀刀背用出迟晓之力从右到左一刀割破左侧武士腿上的布料,同时割过其中被凝练得扭曲的骨头血肉。
她眨眨眼中的血雾,拖着刀继续走。
又走了短短几步,人愈来愈多,她多次出手。期间不知一掌拍飞几人脑袋,不知一脚踢碎几人胸膛,又不知一刀劈下几条手臂几条腿,只知道血水越来越多,每次喷涌时都往她身上背上溅去。
她仍然在走,仍然在杀。
而冬生雪仍然坐在马上不动分毫,她很有耐心,宁愿这些人死光死绝她也要以此消耗唐晚晴的生息体力。
厮杀声中,唐晚晴看向前方再度杀来的无数灰袍武士,此时身后左右没有活着的武士,她停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停下。
也是她第一次双手握刀。
她眼中不再是对这些为了修行另辟蹊径之人的怜悯,而是一朵莲花。
当那朵莲花将要盛开时,她双手握刀微微侧身,然后猛地将大刀甩了出去。
嗡!
大刀脱手瞬间刮起一阵强风,下一刻它便精准的来到武士跟前,像是切豆腐一般割开他的喉咙与他身后之人的脑袋。
在这之后,大刀不再往前,它刀锋一转,又割过几人干瘦的身子。
然后回旋。
此时两名武士的血还不曾涌出,再之后的人正要举起大刀朝前,冬生雪正看着那柄从她手中离开的大刀皱起眉。
而唐晚晴飘起的裙摆还未落下。
人群中,花正绽放。
一朵刀花。
它瓣瓣盛开时,无数刀光从刀身飘出,有若一朵花的花瓣被风卷起,然后飘往四周。
然而这并非那些山上湖间美丽的花朵,而是朵刀花,所以它散出的不可能是花瓣与花香,只会是刀光与血气!
唐晚晴冰冷的看着那朵人群中盛开的花,看着飞舞的刀光花瓣割起一个又一个人头与手脚身躯,她再度迈步前行,说道:“不知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可怜人,也不知你对他们许诺了些什么,能让他们如此的不惜命。”
花开时,前方无数武士。
花谢时,除了冬生雪,她的前方没剩下一个站着的人。
她踩过那些残破不堪的身体,没让背上的云素受到一点伤害,她对马背上的冬生雪说道:“但是境界的差距,并非人数可以弥补的。”
冬生雪看向那些支零破碎的身体,绝望于他们竟然连一炷香都没撑过。她握紧了长枪也握住了自己那颗下意识萌生退意的心,认真看着她脸上的温柔说道:“我想试试。”
满玉楼二层,终不尘身后那把桌上的刀开始更加剧烈的颤抖,好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从其中出来一般。沐儿听到声响望向那把刀,回头看着他紧皱着的眉说道:“你想去了?”
她话音刚落,桌上的刀咻的一声飞来,终不尘接过自己的刀于刀中的意,望着巷道里的女子说道:“我也很想试试。”
…
乌离城外,正在赶往城内的诗尝经等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若无旁人的走过来,像个地痞无赖般一屁股坐在了城门前。
他按下身旁人要出鞘的剑,上前去打算搀扶起老人说道:“老人家,还请让道。”
“你们一群大小伙子,还要我一个老人家让道?”老人眼睛都懒得抬的样子,他一脸舒坦的躺在城门外的泥土上,抬起一只眼睛稍稍打量了这群人,摇摇头说道:“就你们,真给人世间丢人。”
他打断诗尝经震惊的目光与暂时失语的嘴唇,说道:“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还知道这地还有一只人世间的残留,只不过此刻都快被那女娃杀绝了。”
说着说着老人胡须上下抖动,哈哈大笑说道:“以你们的修为,除了那个迟晓境界的老头,结果都差不了多少,你们还去城里做什么?”
听他一语道破,诗尝经也不再隐瞒遮掩,果断说道:“去找一个人,抓几只羊,然后杀死她。”
“抓羊?”
听到这话,老人瞬间提起了巨大的兴趣,他搓搓手随地抓起一把泥土,直起上半身,脏兮兮的脸上懒惰舒坦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与认真,说道:“白阙宫遗留下来的羊,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抓羊好呀,抓羊!”
他用那只空手朝诗尝经勾勾手,开心的说道:“过来过来,你快过来。”
老人用脏袖子挽住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悄悄问道:“你真要抓羊?”
诗尝经从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微皱着眉思考一会儿,回答道:“要抓。”
“好好好!好呀!”
老人喜笑颜开,一把抓住他的手,将另一只手中的泥巴塞在他手里,然后将他手指并拢,说道:“握好了握住了,你自己去抓不到。”
老人点点诗尝经的手,对他眼里的荒诞和疑惑还以极端的认真。老人一脸期待的说道:“用这个,那就抓得到!”
不等诗尝经回答老人就急不可耐的站起来走到一边给他让出路来,催着他进城说道:“别在这呆着了!快去,快去!快去抓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