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太阳渐渐从走过一片片云层从天空中退下,月亮渐渐从盛开莲花下的溪水倒影中爬过一颗颗石头升起。
乌离县城内本就闭门不出的人更加锁紧了房门,大人们不断嘱咐着屋内顽皮毫不劳累疲倦的孩童,同时还要在门槛上加上几条坚固的木桩,好像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声响是比豺狼虎豹还要恐怖的东西。
城中有些地方点起了灯火。
在城里最好的酒楼中,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挑起灯笼。在满玉楼灯火照得到的地方,一个人赶着羊群穿梭在巷道,一个人在她身后不停追赶。
而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冬家与杨家两支人马在昏暗中潜行移动。
山上竹林,楼中的书卷少了一卷又一卷,少年脑海里多了一句又一句的说话声,睫毛上发丝中多了一滴又一滴的露水,他越来越看不清书里的人。
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
天要黑了。
然而他还没有看完。
乌离那些闲散的仙人已经齐聚城内城外,看着城内的两位大人物各自在黄昏中找好了适合观赏的位置,准备欣赏这场乌离少有的盛况。
一位老人穿着一身浑身油腻的脏衣服慢吞吞的从乌离北面走来,他轻轻拨开衣裳的丝线,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件乌离的衣裳,最后失望的摇着头低声说道:“这衣裳做的竟还不如从前了?”
他走向小坡半空盘旋的青鸟。
满玉楼上,姑娘们簇拥着一位富贵中年人走上二层,他笑着拒绝所有姑娘,只留下一个,拿着酒杯对那个剩下的姑娘问道:“你可认得那两人?”
“一个是上宗仙人,一个…”这位姑娘显然早已打听过巷间两人的事,说道:“此间十年,不曾见过。”
中年人不知满不满意她的回答,脸上笑容从未落下,接着问道:“还有一个呢?”
姑娘不解的问道:“还有一个?”
他指着奔跑的羊群,目光穿过黄昏的街景落在那只缺耳山羊背上的人影,催着她说道:“就在那位上宗仙人身后呀。你好好瞧瞧,在另一只羊的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听到这话,姑娘忽然拿起手绢掩着嘴偷笑。她以为自己忽略了某个重要的存在,哪里想到是那个上宗仙人的书童,说道:“那人呀,是上宗仙人随行的书童。”
“自身修为低得可怜,却拿着自家主子的身份在杨府门前耀武扬威。不尘公子作为这乌离第一人,若是把注意力放在这样的人身上,沐儿都替您觉得不值。”
“她可不是普通的上宗仙人,这位可是圣人弟子。”终不尘轻轻刮了刮沐儿姑娘的鼻尖说道:“据说这位从清净那座圣地下山时,并未带任何一人随行。”
“这少年呀,可不是什么书童。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引路人,毕竟这位圣人弟子可是带着他跑了一路了。”
“还有她…”
终不尘双目严峻的看向诗绪,他那把桌上的刀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竟然在微微颤抖,他略有些苦恼的说道:“圣人弟子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人物,而她却能占尽上风。”
“我看不透她的修为,甚至看不透她那身衣裙,再看看这满天的丝线,我这乌离第一人,在今夜却显得如此可笑。”
…
“人力有时穷,更何况是只羊。”
诗绪抬手,一剑柳絮从她手中斩落。她说:“总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唐晚晴安稳的坐在小羊身上,她没有去看小小小羊的长角与那柳絮剑撞在一起,而是看着傍晚空无一人的街景,随口说道:“你也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你的羊养得是很好。”
诗绪并不生气于她的屡次无视,反而隐隐看穿她的心思说道:“所以你带着我在这城中兜兜转转,又是在等待什么呢?”
唐晚晴下意识的看了身后云素一眼,她看到少年还在林中楼前读书。
记得少年信誓旦旦说的要治好她的话,她不做言语,而是再次在黄昏的掩护下从手心撒下几个铜钱在街面。在此前,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很多次。
经过精确的计算,只需再过一个巷道。
这是她选的战场,因为在这整个乌离,这座城生息最盛,最宜布阵。
“咩。”
小小羊又一次叫了,在这之前它也叫了许多次,它告诉唐晚晴城中还有人在奔跑,而且是很多人。
“咩咩!”
它这次叫的很急切,因为那些人很快就要到了,就在跟前。
“咩!”
它看着前方,又叫了一声。
它叫的很响,唐晚晴看到了那些人。
冬家大小姐带着整个冬家的队伍拦在她前方的巷道中,人群占据了巷道的每一个地方。
在人群前方,她骑着赤红的马,拖着漆黑的长枪。
天已经黑了。
“刚刚小羊跑过某个府邸时,我看到府前有棵树,上面的牌匾上写着冬府两字。”
唐晚晴仔细的回想,她实在想不出她会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朗声问道:“我想不出来。这位好妹妹,你为什么来?”
“我不想嫁,父亲也不想让我嫁,可是他们想让我嫁,所以我必须得嫁。父亲不想让位,可是他们想让他让,所以他必须得让。”
冬家大小姐冬生雪的声音冰冷满含杀意,手里长枪与地面砖石的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滋滋声,说道:“杀了你,整个乌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代价如果有人承担的话会少去许多。”
唐晚晴好奇的看着这个马背上的女子,看看她娇小的身躯里是否真的藏着这样为千万人死的大义,问道:“你来担?”
“你似乎错会了。”她摇摇头看向不远处漆黑巷子的三百甲士,眼中没有半分大义只有满满幽怨,说道:“不是我来担,是别人来担。”
“而如果他们和我一样不想担…我想让他们担,他们就必须得担!”
诗绪没有盯着唐晚晴,而是冷冽的看着那只对她威胁最大的没有鼻子的羊,惋惜的声线中满满当当装着讽刺,说道:“看样子,你不能再接着跑了。”
唐晚晴从羊背上下来,割下一段缰绳将云素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她要把后背的诗绪留给三只山羊,为了不让小羊们太过碍手碍脚,她不能把云素留在那里。
她迎面朝冬生雪慢步走去。
“我是很狼狈的跑了很久,但你们似乎忘记了一点…”
她的声音温柔又冷漠的响遍整个巷子。
“在这期间,我的伤好了不少。”
冬生雪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忽然壮大,她扬起长枪对身后百位早就在冬府准备很久的武士发出冰冷的号令道:“杀死她!”
夜色下,乌离县城里的某个巷道中,在冬府大小姐与夜风一样冷冽的号令下,武士们展开了第一波攻势。
叮。
刀柄处悬挂的小巧铃铛只发出了干脆的一声,整柄大刀便从一个个武士高举的手中飞出,数柄擦得雪亮的刀刃划破巷子里的夜空。
单手抛刀时,这几位灰色宽大衣袍下露出的手臂看起来无比干瘦。大刀不是匕首,没有那么好扔,寻常人真要去抛出如此稳当又具有力量与杀机的一刀,只能是甩或者是本身就具有非比寻常的力量。
而这几位干瘦的武士显然不在此列,他们能如此轻松的扔出这么远、这么直,却没有半点意韵生息,反而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夫,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也是仙人,一些修体的仙人。
仙人也有不同,有人修心有人修剑有人修刀有人修阵,他们可以去修很多东西,但很少有人修体。
这并非极难或是需要什么特别的天分才能练成的极强之道,而是只有在意韵修行上没有半点天资才会去选择的无奈之路。
他们用生息去打磨自己的骨头血肉,然后像炼铁一样将其炼成这样干瘦却极具力量的姿态。
面对这十多把恐怖的大刀,唐晚晴只觉得他们可怜,除此之外她没有半点情绪变化,她行走的速度依旧,只在大刀来临要将她劈得血花四溅时抬了抬手。
她抬手时仅仅轻轻一扇,像是扇走一只烦人的苍蝇蚊子。
在十数名武士惊骇的目光中,那只沾满灰色淤泥袖子下洁白纤细的手并未在雪亮骇人的大刀下四分五裂,而是在那只微微弯曲的手指蓄力伸直与刀刃接触时,巨大的刀刃被手指压得深陷下去,然后整柄大刀像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石子被她扇飞,再极轻又极速的飞出巷子高墙。
她就这样在行走中随意的抬手扇了几下,扇走了十几柄大刀。
比起她的武士,冬生雪面不改色,她已清楚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仙人,一段时间以前,她身处通明境。
在这十几柄飞刀简单的试探下,她一声令下,百名凶悍的武士一拥而上。
他们一个接一个,手握大刀从巷道里冲出。
山上。
天已经黑了,月光不足以让少年继续看清书中的人,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