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气悠扬聚了又散,正值午间,一头碧蓝巨鲸自天空漂游而下,来到了断水崖外大阵。
钟紫言立在碧游鲸背上轻轻一挥手,护山大阵洞开入口,他慢步浮空走入,游不动很快变回小鱼模样,也屁颠屁颠跟上了自家主人。
还没有落脚在断水崖迎客石台上,沙大通已经满脸兴奋等候多时。
“掌门,老祖回来了!”这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刹时蹦出来的,内里透露着说不出的高兴激动。
钟紫言初听呆愣,转而皱眉问道:“你说甚?”
不是他没有听见沙大通的话,而是他不敢相信沙大通说的,这都过去将近十八年了,久远的都有些不抱希望了。
沙大通两手振奋拍了身子,那张青蛙嘴笑道:“诶呀,弟子是说,陶老祖回来了!”
说罢,指着赤龙殿的方向,“掌门师叔快去看看吧!”
钟紫言哪还没有听明白,身影一闪已然消失无踪,下一刻直接出现在赤龙殿外庭院。
迈着忐忑的步子走入殿门,一进殿内,果然见一个银发老者负手背对着他,正在望着供匾出神。
“老祖!”钟紫言低呼一声,那银发老者回神转身,熟悉而又苍老的面容被钟紫言看得真切,不是陶老祖又是谁。
钟紫言神情悲喜交加,眼眶之中泪珠打转,这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天,老祖匆忙交代自己好生带领门人发展,那之后便被一条黑魂锁链卷化消失。
一切恍若隔世,须臾之间,竟教青丝蜕为白发,十八年了,终究得盼老祖归来,钟紫言两步扑上前半跪在地,仿佛孤独流离了多年的孩子重遇父辈,那种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表露而出。
陶方隐见今时的钟紫言青涩早已褪去,朱红色木簪束发,脸颊内侧浮现浅显法令纹,鬓角青丝早成雪色,这已是历经千百世事以后的模样,好生悲怜。
“孩子,你受苦了~”慈祥的苍老之音缓慢说出口,陶方隐双手扶起钟紫言,二人对视,都能看出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迹。
“得盼老祖归来,真乃紫言之幸,我赤龙门之福,谈不得苦!”钟紫言相邀陶方隐坐下细聊。
陶方隐是钟紫言修真大道上的引路人,当年以一己威势坚定扶持钟紫言做赤龙门掌教,不论其余弟子是赞成还是反对,他从未怀疑过钟紫言。
时隔二十年,如今见自己选中的人已然堂堂鼎立、仪威气震,怎能不欷歔叹息,欣慰道:
“门中诸事我已粗略知晓,你能带领门人历经劫难发展成如今这般规模,已不能用功劳长短来论,确确实实无愧门人上下尊称‘掌门’,我当年未曾看错你!”
多年不曾见面,钟紫言自有很多疑惑忧问:“我感知老祖你寿元似有损伤,这些年在那地方怕是凶险万分吧?”
“你已筑基,却是真正该唤我师伯了。”陶方隐颔首捋须,神情间虽未显露什么,但钟紫言猜也猜得到,若是没有危险,早该回来了。
钟紫言回应道:“是,师伯。”而后静静听陶方隐讲说这些年的经历。
“那伽蓝之虚乃是一处佛魔陨落战场,早在两千年前便被发现了,一直由雷音寺和拘魔宗两大化神势力看守。
其内有无数远古魔将留下的魂器散布各地,这些魂器秉承杀戮、怨念、血戾而生,随着时光流逝愈来愈强,为遏制内里诞生不可掌控的力量,每隔三百三十三年负责看守之人都会开放阴虚之门,里面达到一定实力的魂器会自动外放阴虚印记,这种阴虚印记随意挑选外界金丹境界以上的修士,一旦被附身,便会被逼着强迫参与内里生死角逐。
前三年为放养修炼状态,这期间需要操控选中修士的那柄魂器猎杀其他弱小邪魔,三年后,运用之道已然掌控,魂器会自动指引掌控者离开秘境。
三十三座死魂岛,每一个岛上都有出口,但每一个出口都有无数魔物汇聚,只有杀了那些魔物才能离开……”
每次阴虚之门开启,被迫参与的金丹修士大概百十来位,最后能活着出来的不足一手之数,陶方隐虽没细讲其中凶险,单看生还人数,就知道那根本就是十死无生的地方。
一直讲到星月朗照,陶方隐才把他这十八年经历大略讲完,最后幽幽叹道:“那些人哪一个不比我强,只可惜时运不济,纷纷陨落于不见天日的幽暗魔地,可见这世间天赋异禀之人虽多,运气才是关键,若非我运气超然,早已生死道消~”
一百一十多位金丹进去,活着出来的一共才三人,其余两位都是佛家金丹巅峰修士,实力在东洲同阶修士里数一数二的强,一个是雷音寺的云岚僧人,一个是拘魔宗的那罗僧人。
凶险往往伴随着机运,但并不是所有付出都会得到等量回报,那两人出来以后各自获得了不菲收获,反观陶方隐,非但什么也没得到,还白白耗损了七十多年寿元。
闯荡秘境就好像赌场下注一般,有时候能获得惊人回报,有时候不仅会赔的血本无归,连身家性命都可能折进去。
钟紫言宽慰道:“能活着出来已是幸事,师伯尚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修炼。况且也并非全无所获,不是还突破至金丹四层嘛。”
陶方隐苦笑点头,心道‘言儿却是长大了,竟也能宽慰自己这老头儿。’
谁受苦谁才知道具体是什么滋味,钟紫言哪里晓得,算上这十八年损失的寿命,自家这位老祖,只剩下不足一百七十年的活头,若是届时还没有突破金丹,那也只能化作黄土一抷了。
不过这种事陶方隐自不会提,他是门中最年老的长辈,总不能向小辈道苦衷。
陶方隐讲罢他的行迹,就轮到钟紫言简述这么些年门派的发展经历了。
再怎么算,钟紫言如今也才三十八岁,即便面上显得老成持重,心里年龄也还没有老到看透世事的地步,所以他开口说的一件件事,很像是一个刚刚成家立业小有成就的男儿禀报父辈自己的所作所为,留待长辈评判一番是否有欠妥当。
人都是被逼着成长的,苦难来临时,没有长辈替自己遮风挡雨,只能硬着头皮上,撞的头破血流也得继续往前走,因为背后没有退路,退一步整个门派就覆灭了。
所谓‘孤儿早立’,并非他们愿意早立,他们也想像其他有爹娘的孩子一样受宠受疼爱,他们也想有了委屈找爹娘哭诉,可他们没有爹娘,一切只能自己承受,钟紫言的前半生,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状况。
毫无疑问,有长辈交流倾诉是幸福的事情,这一夜,钟紫言诉尽了‘委屈’,当然,过程中不是似女儿家那般毫无气节,而是带着低沉有力、历经磨难后的自信笃定,将一件件悲哀喜悦之事揉在茶水中缓缓道来。
再是外表看着坚韧刚强的人,内心深处也有最脆弱的部分,道经所论人之心性,强就是弱,弱就是强,专长之处有多强,薄弱之处就有多弱,多少个夜晚,他这个掌门独自坐在赤龙殿犯愁,很多困难他也解决不了,但身居这掌教之位,一个个门人都在指着他发话,他哪能有半分退却的心。
一夜讲说,钟紫言将脆弱的那一面全都暴露,敞开心怀说得通透,好不畅快。
压抑的久了,总得释放,一朝释放以后,只觉浑身神清气爽,体内生出用不完的气力。
待到黎明时,两人起身走出大殿,来到断水崖边,望着那朝霞漫天之景,心中皆有一股逆冲云霄的气势。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是该图谋称霸槐山的大业,梁羽去世之前曾说过,大丈夫自当苍莽横行,闯他一条通天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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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时间,赤龙门陶老祖归来的消息传遍半个槐山地界,别说那些小势力,就是司徒业和赵良才这等人,也都亲自登门拜访。
司徒业还好说,他家一直照佛赤龙门,陶方隐与他谈笑自若,不见半分面生。赵良才可就愁苦尴尬了,当年铁晶鬼窟一行,赵胖子差点害死钟紫言,陶方隐哪里会给他好脸色,拱手搭了两句话,直接把人请走了。
赵良才自己也委屈,实际上他完全没有想要害钟紫言,发生那些事都是意外,事后他也专程去搜寻过一趟,站在他的立场上,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可赤龙门这边不这么看,自家掌门那时候是被逼着参与行动的,赵良才欺负自家没金丹老祖看护,如今陶老祖归来,不追着他暴揍一顿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芸芸众生,能活几百岁的人,哪一个不是‘势利眼’,势利点儿好,有利于各方和平交往,这不,赵良才自知理亏,被请离断水崖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差人送来十箱宝物,说是祝贺陶老祖突破金丹初期的小小心意,这心意可一点也不小,粗略看能值四五百三阶灵石,都是各种精妙阵器法盘和灵草灵花种子。
断水崖边迎客台,沙大通送走了前来送礼的人,回头对张怀义和李守信撇嘴讥讽道:“你们看看,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以往咱们去槐阳城办事,一个个摆着臭脸好像祖宗一般,这几天见老祖回归,立刻装孙子来送礼,真是一群斑鬣货色。”
张怀义尴尬指了指沙大通后方,沙大通一回头,见简雍正往下降落,他吓得立马闭了嘴,很快又拱手道:“见过简师叔!”
简雍身穿青布麻衫,点头路过时,小声训诫道:“你之职责,乃是巡值监察、迎送宾客,怎还兼了长舌鬼的活计?再将这等闲碎恶语挂在嘴边,当心宗师侄治你的罪。”
宗不二和杜兰乃是真武殿主事,专司门规宗律奖惩处罚,平日皆不苟言笑,门人弟子多数都怕他们,沙大通虽然比他们年长,但修为低微,平日大气都不敢喘的一个人,怎么敢触犯教条规则。
简雍只是简单训诫一二,便急着向赤龙殿而去,沙大通看着简师叔离去,呼出一口气,埋怨张怀义和李守信:“你们怎么不早提醒我?”
张怀义笑了一声,“是你这嘴根本藏不住东西,我二人哪里能堵的住?”
说罢与李守信施放飞行小舟,朝山门外飞去,他们要去落魄峰办事。
自从张希云死后,二人许是互相投缘,基本隔三差五便聚首交论一番,都是一类人,自然越相处越亲近。
沙大通气哼嘀咕了两句,走回监察寮转头便把简雍训诫的话抛在脑后,美滋滋用手打着拍子,“哎呀呀,老祖归来,下次我出去看看谁还敢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