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旁边的太宰,碗里的咖喱还剩下一大半,他支起勺子,表情之严肃,就像是下一刻是要对付入侵港口黑手党金库的敌人,不……对付入侵的敌人还不足以让他露出如此严阵以待的表情,应该是类似于在钻研“比砖头还要硬的豆腐”的神情。
他正在艰难而缓慢地进食。
我收回了视线,也收起了询问“要不要邀请织田先生他们一起过年”的思绪。
我喝了一口橙汁。
说起来,太宰好像总是会在这一外人觉得奇怪又荒诞的事情上,流露出好奇又认真的神情,然后报之以极其热情的执行力来着。
虽然我想说……完全不用这么勉强的,太宰。
完全可以等到回家后再重新烹饪一份能够下咽的料理。
但是在店长面前,如此说法也不太礼貌,而且太宰好像并不是不爱吃,毕竟上一次他就将辣咖喱都吃完了。这样一想,我也没有阻止。
太宰艰难地和这一口激辣咖喱作完斗争,叹了口气,如此说道:“大叔,我开始考虑从你这里进购咖喱饭了。”
“哦?看来你已经品尝到了其中的美味了吗?果然是织田作带来的好友啊。”
织田先生也看了过来,太宰嘶哑着嗓音答道:“不。是我决定尝试一下‘被激辣咖喱辣死’的死法。在咽下这口咖喱之前,我原本是这么决定的。”
那会是酷刑吧,被激辣咖喱辣死什么的,完全存在于欧洲中世纪黑暗禁书里的秘档级别的刑罚。
“是听起来很难实现的目标。”织田先生如此评价道。
“的确如此,”太宰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打算将打包的咖喱饭送给boss,借此感谢他这一年来对我的关照。”
织田先生喝了一口咖啡。这正是晚餐时间,不畏惧咖啡因会造成失眠吗,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织田先生。
不过更让我佩服的是他说的下一句话:“这份心意,想必首领收到会很开心吧。”
如果安吾先生在这里,想必已经开始收不住吐槽的欲望了,恐怕,届时整个洋食馆都会装不下他吐槽的话语。
我这么想着,然后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赞同了织田先生的话语。因为如果森先生吃下去后,能够感知到太宰的这份心意,来年考虑给太宰减少一点工作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是呢!”太宰笑了起来。
余光里,他再度低头吞吃咖喱、一边喃喃地说着“好辣、好辣”。我莫名联想到了猫科生物……太宰也许就是像是猫一样的生物,连味觉系统都极为相似。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地微笑了起来。
…
就这样,我们闲谈着,说了很多无意义、打发时间的话,时间游走而过,一顿饭也到了尾声。
“多谢款待。”我放下了筷子,对着店主说道:“您烹饪的咖喱相当美味。”
“谢谢夸奖。喜欢的话,下次可以再来光顾。”店主笑着说。
嗯,如果可以少一点点辣椒的话……
旁边,织田先生露出近似于小确幸的表情,面容肉眼可见地放松,显然相当满意这顿饭食。太宰碗里么……剩了一半,太辣的食物会让胃部受伤,回家之后,我想最好还是煮一碗热汤,让他稍微缓一下。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才一起上楼去探望了织田先生收养的孩子。
五个孩子,都比我矮上一个头。他们展现出了这个年纪小孩必然存在的调皮捣蛋,见到抱着零食箱的织田先生之后,突然将他紧紧缠在了一起,是名叫“捉拿罪犯”的游戏。
织田先生很快将他们打包成了一大团。
我轻声笑了起来,织田先生指了指门口的零食箱:“吃零食需要节制一点,幸介,你已经长了蛀牙。”
“我知道了啦,织田作。”为首的那位被称为“幸介”的孩子大大方方地、雀跃着对我说道:“是零食诶……你是早川小姐吗?”
我点了点头:“是我。”
“真的是早川小姐诶!”五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这么说道,她看上去是个极为文静的孩子。
他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早川小姐!织田作说之前的零食都是你带来的,谢谢你——”
“早川小姐做的蛋挞超级美味!!”
“蛋糕也很好吃,是我这辈子吃到过最好吃的蛋糕!”
“笨蛋,你这辈子才没过多久呢!应该说是‘前半生’才对。”
“……”
我被孩子们的热情包围着,微微有些无措恍神。
回顾我这辈子沿途走过的轨迹,极少会看到这样没有忧虑、自由自在地活着的孩子。
我遇到的孩童大多已经流离失所,他们为了生计而逼迫自己不断成长,早早地涉及到了这个并不美丽的、称得上是残酷的社会,像野犬一样生存着。
“他们”也许也包括曾经的我自己——这么说其实有些羞愧,因为我的灵魂早就已经并不是孩子了。
我抿了抿唇,将手背在身后,指节攥在一起,掩饰掉我的紧张。我干巴巴地说道:“不用客气,你们能喜欢,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孩子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答道:“当然超级喜欢!”
那一刻,我感觉到,站在我身后的太宰好像将手指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只是一瞬间,便又轻轻地分开了,如同一阵细小的风吹了过去。
我莫名地回过头,他站在黄昏的光影里,鸢色的眸子和落日的颜色一样绚丽,带着颓靡的气息,他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哥哥?”我奇怪地喊道。
“没什么哦。”太宰用云霞一样浅淡的声音说道:“去吧。”
这一声话语就像被施加了魔法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魔法的指引走了过去。
许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年龄的孩子,一开始我其实颇为不适应,回头看向太宰时,他正和织田先生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然后,我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给孩子们读起了绘本。
就这样玩闹了十几分钟。
再从那条镶嵌在旧楼旁边、已经生锈掉的铁楼梯走下时,天色已经沉了,夕阳被勾进了暗夜里,地平线吐出了半片星点和一轮弯月。
脚步声经过,踩出的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平原里扩散开来,伴随着洋食馆里咖喱的香气,在四处幽幽地晃荡。
是平凡地过了头的一天。
我走在后面,微微踌躇地,不知道自己是在视线无意义地放置着、只是为了放空思绪,还是在有明确的落点——也许是织田先生的方向。
“怎么了吗?”织田先生似有所觉地对上我的眼神。
“唔,就是。”我下意识地闪躲开。
有很多话想说出口。是不曾向太宰提起过的,从渡轮下来的、到达神奈川的那段往事。是在狼群一样的孩子里像野草一样地生长,唯有在阿敦身上、在中也身旁、在那个周遭浮动着故事的夜晚,才有片刻喘息的往事。
那时的我总觉得遇到的孩子不应该是那样,但又说不上来“那样”是“哪样”。然后在见到被温柔地对待着、珍视着的幼童后,突然感受到的一霎那的豁然。
太宰没说话,他一言不发地走在我的身边。我将那游离到了嘴边的一切话语皆数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织田作先生您是一个很神奇……用奇怪形容也不为过的人。”
织田作愣了一下,脸上浮现了一记极淡的笑容:“在奇怪这一点上,容我反驳,我可比不过你们兄妹。”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嗯……”我犹豫着说道:“我下次还可以过来吗?”
“当然,孩子们也很喜欢你。”织田作叼着一根香烟,烟雾升了起来,融进了泼墨般的夜晚。他答道:“随时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