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楼内院,阿笙纵使见过那许多珍宝,看着那以一整张金丝楠木刻制的堪舆图难免还是有些惊讶。
流水细丝的纹路蜿蜒交错,勾勒出窦氏位于央国各处的良田、仓储和粮运线路,北至梁山以北,乃至北胡族地界,南至安南以南,其内山川地貌,刻画逼真。
天光之下,那金如蜜的纹路便流淌过窦盛康这些年一手打造的粮食帝国。
这屋内不用其他陈设,仅这一张堪舆图即可彰显窦氏粮行的气派。
十三位掌事躬身在旁候着,本是要等着阿笙发话,却见她动作流畅地将窦升平请上了座,而自己却是坐在了他的下首。
阿笙手持窦氏商行掌印,却不抢新家主的威风,这番态度便让诸位掌事心中对她有了几分赞许。
阿笙看着案几之上堆叠的文册,随意翻了翻。
那是众人将各自负责的生意做了一番总结,再加上总账一同上交给她过目。
“可都在此了?”
诸位管事相互看了一眼,眼中有着为难。
倒是窦升平扫了一眼这些人,便知缺了什么。
“知进手里的那些应当还未上交。”
窦升平未说完的是,不仅没有上交,就连他手里的几名管事现下也未出现。
布行之时,好歹还有个交待,如今却是连一个人都未派来,显然窦知进这是根本不承认阿笙这个少东家。
窦升平见她听完自己的话,却只是轻敛眉目,对于窦知进的事并无多的话,不由开口道:
“可要唤人去寻?”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她端起了谦和的笑,对窦升平道:
“二舅舅处理粮铺的事务本就繁忙,我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就不去烦他了。”
阿笙这话说得乖巧,却让窦升平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她若是这般手段温和,如何才能将窦知进赶出粮行?
粮行是窦氏最大的生意,留得窦知进在此,窦升平心中难安。
阿笙并未理会窦升平的心思,她顾自拿起那些交上来的东西,细细翻看。
“您主理的是朝廷援北的援助粮?”
央国临近北胡族的大片土地并不肥沃,良田亦不多,因此仓部在梁山以北建了多个粮仓,从外地运粮储存,以备不时之需。
窦盛康在先帝的授意下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将一部分粮食卖给朝廷,并协助运输,往北增援。
自窦升平入窦氏粮行之后,便一直负责这部分的生意。
“那这么说,仓部那边的官员一直是您在接洽?”
窦升平点头,因着此事,窦氏与朝廷打交道的所有官员几乎都认得窦升平。
“你二舅舅主要负责的是江淮以东的粮铺。”
那日,窦盛康在询问窦知进之时,他主动提出欲负责东边的粮铺,只因那边的收益更好。
阿笙并未提到窦知进,但窦升平却迫不及待地点了出来。
面对这番敲打,阿笙却依旧没有理会。
她继续低头翻看那些文册,未发一言。
顿时屋内便只有纸张翻页的声音,细致而缓慢。
待屋内的梵香燃断,阿笙才将那些册子一一合上,对一旁站着的众掌事缓声道:
“诸位跟着祖父行商多年,规矩什么的便不用我立了,大家只要按照祖父在时的吩咐做事就好。”
听她这话,十三名管事复才松了口气。
他们也是打听过这位二姑娘在布行的手段,当时可是辞退了好几位布行的老管事。
窦升平端倪着阿笙这谦和的态度,不由蹙了蹙眉。
他听闻,她在布行大刀阔斧地斩断了窦知进的旧党,又放弃了旧有的商贸形式,在合作的商家要求重新议价之时,毅然决然选择不再合作。
窦氏布行从低敛的成品布转而专与凤仪阁等帝京以及江淮都数一数二的锦衣店合作,玲珑馆这招牌如今响亮得很,这可是让好些同行羡慕。
她能从窦知进手里将生意抢过来,还能做得这般风生水起,应当是个手腕厉害的。
但窦升平此时在阿笙的作派中看不到传闻中的雷厉风行。
窦升平见众管事尚在,再次提点道:
“还是将知进的人唤来吧,你既要做这少东家,便该将规矩立住了,免得有人仗着辈分为难你。”
窦升平这话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此刻在粮行便坐在阿笙的上首,凭的可不就是这辈分。
阿笙哪里不懂窦升平的心思,但这糟心之事她可不接。
窦知进从根上便与窦升平不同,他极其自私,手段也不见得多光明正大。
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说得便是他这种人。
阿笙可不会那般蠢傻,她清楚地知道粮行不同与布行,窦知进对这块肥肉有着必争之心。
他有着老爷子的偏爱,阿笙可没有。
如今她这位子还未做稳便与窦知进硬碰硬,难免吃亏。
在阿笙心里,远还未到最好的时机。
但窦升平今日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阿笙敛了敛眉目,故作为难的模样。
她往窦升平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
“祖父答应要留一些家业给二舅舅,他老人家并未说明到底要给出去哪些,我自然不好从二舅舅手里抢东西。”
阿笙顿了顿,缓声道:
“再说,如今您是家主,我自然也要听您的,这要当真动起手来便是兄弟阋墙,对您的名声也不好。”
窦升平听完这话才省起,阿笙为何亲自将他请上高位。
原来自进了这屋开始,阿笙便是算好了。
她将窦升平这个新任家主架在了她的上首,便是在向众人表达,家主才是窦氏的执掌人,什么事都须他点头。
无论她做什么,众人都只会读出其中有几分是窦升平的授意,他想借阿笙的手做事,还需掂量再三。
窦升平省得这个道理后,顿时觉得自己身下这方宽椅似有炙火般烫人,叫人坐得不甚安心。
见窦升平脸色并不好看,阿笙继续道:
“二舅舅之事说到底还是家事,若家里没处理好便在这里将人处理了……”
她这话未说完,只是留了一句,“我怕祖父会有意见。”
端出了窦盛康,果不其然,窦升平便再无声响。
阿笙再不看他,而是起身与众管事浅浅见礼。
“今后还要诸位多加提点了。”
众人笑得谦和,又多说了一些场面话,便散去了。
待众人离去,阿笙转身便见窦升平一展莫愁的模样,也不知是在思量什么,直愣愣地看着那断了的香火,不置一语。
她欠了欠身,全了礼数,便再未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