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水总是磅礴,打更人走过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地段,他手持竹梆,打响黎明前的最后一声锣。
雨水打在他的蓑衣上砸砸作响。
转过街角,他抬眼看到几人似醉酒般躺在关了门的清风馆门前,衣衫尽湿。
他又看了看对街的方向,酒肆的灯火此刻还亮着,他不由叹了口气。
这年头儿郎们谈风弄月都爱多饮几杯,每年总能遇到几个喝倒在路边的。
他走上前去,喊了几嗓子。
“喂!小哥儿些,雨天可不兴在这睡啊!”
雨声嘈杂,将他的声音掩盖,他不禁走近了些,躬身又喊了几嗓子,但地上的人却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
打更人将蓑衣往后拢了拢,躬身去推了推其中一人。
那张煞白的面孔当即让他背脊发凉。
“该,该不会……”
打更人伸着哆嗦地手去探几人鼻息,手中的锣当即落地,在雨中砸出一声生硬的动静。
这几人已然没了生息。
次日一早,府衙与皇城卫的人同时被惊动。
城中清风馆外今日一早发现七具尸首,整齐划一,都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这七个人常出入清风馆的都识得,正是那创立明德堂的几人,除去不见了踪影的章明杰,余下七人便都在此了。
明德堂是天家承认民间结社之权后,成立的第一间民社,在清流当中颇有名声。
他们立社至今,向朝廷几番谏言,其中一两则都被天家纳受。
有传言,明德堂正在策划,请求天家彻底整改恩科制度,废除建官制,还天下学子一个公平的前程。
如今立堂的八人中,七死,一人失踪,众人心中有所猜测,却没人敢宣之于口。
七人被害,而尸首却丢到了清风馆外,这其中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清风馆也因此今日闭馆一日。
馆内,一众清流学子聚集在一起商议对策。
“可有人知晓章兄如今身在何方?”
“他们既然敢杀了七人,便不可能放过他,今日馆前不见他尸首,人如今应当尚无事。”
“他们八人可谓是我等的先驱,定不能让人将章兄也害了呀。”
这话一出,众说纷纭。
此时一个人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是被人当刀使了呢?”
这话一出,众人回首,便见到一个颇为面生的书生。
见众人都看向他,那书生脸瞬间就红了,他撇开眼,不敢直视前方的人。
“无妨,我们这里向来畅所欲言,这位兄台还请直言。”
得了这话,他才继续开口:
“你们看,虽然天家承认我们结社之权,也纳受我们的建议,看似让清流学子有了一展抱负的前路。”
“但朝廷可没有承认我们有谏言的权力,那明德堂几人也未有正式的官职。”
“他们对我们只有利用,让我们冲在最前头。”
那书生顿了顿,“那个沈大人,靠着我们得了圣上的欢心,如今更是仕途敞亮。”
“他拿着我们的命,在换自己的前程,换自己的野心。”
这书生的三两句便让堂中众人沉默了,他们思虑了半晌,却得不到一句足以反驳他的言语。
毕竟从事实来看,便是与他所说分毫不差。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几乎是咬着牙地呼道:“定要让那沈自轸付出代价!”
此言一出,人群当中当即有附和之声,一声、两声,最后至群情激愤。
为首几人看着愤怒不堪的众人,欲出言平息,但出口的声音当即被众人的怒言怒语所吞没。
他们看着几近失控的堂内众人,心中隐隐有着不安。
玲珑馆内,阿笙与管事作别,遂登上了马车返程。
现在阿笙须得每三日巡视各行,甚是劳累。
刚上马车,纱帘一放,她便忍不住地打哈欠,惹来小桃好生笑话。
阿笙倒也没理她,低头看着管事们整理上报的东西。
马车行至中城未半便停了下来。
马夫道前面有官差在查案,看热闹的人将路都堵死了。
阿笙掀开纱帘往外看了看,只远远看到一群人围在那,看方向是清风馆。
清风馆出了命案,阿笙一大早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如今皇城司联合刑部在侦办此事,听闻皇帝震怒,要求七日内必须得出一个结果。
但人死在雨夜,身上的一应痕迹全都被大雨洗刷了个干净,唯有伤口可查出些许线索,不过也不多。
想来这案子是难办,但朝廷的态度得有。
如今清流文士因这件事也少了集会。
“绕行吧。”
得了阿笙这话,马夫便调转了马车。
约莫又行过几条街道,马车又缓缓停了下来。
马夫颇为为难,“姑娘,看来这条道也走不通。”
阿笙遥遥望去,便见一群文士模样的人,激愤地朝着沈府那紧闭的大门吼骂。
阿笙侧耳,细细听着那些人究竟在说什么。
“好像是在骂沈大人。”
小桃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究竟。
阿笙神色浅淡地睨着那群人,就在几日前,这些人还在歌颂沈自轸为寒门清流所作所为,今日便在此掷地有声地讨伐他。
“姑娘,可要再回中城?”
阿笙浅应了一声,这群人如今看着十分激动,还是远离得好。
因此,这马车又掉头再次往中城走。
小桃见阿笙见过那群人之后便眉头微蹙,不由问道:
“姑娘可是被他们给吓到了?”
阿笙摇了摇头,她只是担心。
如今朝廷之上的人道沈自轸蛊惑皇帝,而市井之间又骂他利用清流谋自身高位,而这一切背后的轩帝却无人提及。
那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那不是沈大人的车驾么?”
小桃惊讶地呼出了声。
阿笙一把掀开纱帘,便见北岭街的转角,十多名文士模样的人正将一辆朴素的车驾围在其中。
驾车的阿四手持马鞭,吓得众人不敢上前,但这些人却也不肯退后。
车架之上,纱帘被风所撩动,其内的人似乎也不好奇外面究竟是怎么一番嘈杂,就连一眼的张望也没有。
那群人见马车之上的人迟迟不肯露面,便越发激动了起来,甚至有欲爬上马车的,但幸好阿四眼疾手快,一鞭子结实地抽了下去。
这一鞭子倒是将人抽得老实了,原本还有几个欲动手的,都撤回了扒车的动作,下意识退开了几步。
阿笙蹙紧了眉,正欲下去,便见不远处,一队皇城卫手持长刀出现在北岭街上。
见皇城卫出现,阿笙复又坐了回去,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动静。
那群原本还围着沈自轸车驾的清流文士当下吓得没了声势,本欲四处逃窜,却很快被皇城卫的人全部抓了起来。
阿笙见皇城卫中,为首的那人将挂在腰上的长刀往身后挪了挪,唯恐冲撞了马车之上的人。
而后恭敬地说了几句,脸上讨好的笑始终未褪去。
有皇城卫开道,谁人敢阻拦。
沈自轸那辆朴素的马车就这般在皇城卫的护卫下,往沈府的方向而去。
市井之间人来人往,不少旁观之人见到这最后一幕,纷纷唾弃了一句“佞臣”。
不过数日时间,沈自轸便从清流名臣变成了为求上位而不择手段的佞臣,但他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