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能去美好的‘新世界’。”
神情倦怠的收容员轻声细语,话语中带着深切的颓靡。
这个世界糟透了,她没办法从此刻的心情中走出来。
她对风信子说过很多遍——新世界很美好,新世界有你所希望的一切。
如果可以进入那样一个没有恶意和危险的“伊甸园”,那么死亡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方式。
可这话说出去,就连临玉自己都不相信。
现在她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言,消耗殆尽的耐心和疲惫倦怠的心神已经开始慢慢侵蚀她整个人。
风信子晃晃叶子,不说话。
“临玉”掀起眼皮看它:“愿望都要力所能及,你能做到的,不是吗?”
风信子问:「可以换一个愿望吗?」
“不行。”“临玉”的态度很坚定,“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所以你也要实现我的。”
风信子有些为难地沉默。
“临玉”也不奢望自己随口一说的事情真能得到解决,她只是满腔说不明的情绪无从发泄,面对异种本该保持冷静,她勉力平复心情,可还是无法再回到以前的状态。
人都是会改变的。
残忍的现实摆在眼前,收容所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焦土和蔓延滋长的绝望,异种好像怎么也杀不完,还慢慢变得越来越强大。
出任务的时间越来越长,高危任务出现的频率也变快了。
“临玉”的休息时间从原本的七小时变成五小时,又在之后变成三小时,她太累了。
风信子:「死亡真的可以让我在新世界醒来吗?」
……怎么可能。
它的身体会枯萎,它的意识会消散,它的生命能量会殆尽,它会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生命死后会去向哪里,谁也不知道。
“当然。”
“临玉”勾起唇角,露出柔软又恶劣的微笑,对傻了吧唧的风信子说,“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风信子可以吸收他所接触到的一切信息。
这种匪夷所思的特性,有时候也可以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在它还没成长出警惕心之前,临玉要做的,就是让它带着信任去死。
于是风信子很小幅度地晃了晃自己的叶片,「我相信你。」
旁观的波洛斯目瞪口呆。
这就成了?
于是“临玉”垂下眼,漆黑的眼瞳中照不进一丝光亮。
她静静的说:“那好,你现在就死吧。”
「现在不行。」它又晃了晃叶子,「在死之前,我还有事要做。而且……我的养分不足,我没力气。」
不要相信异种的话。
说是养分,无非还是要吃人。
“临玉”嗤笑一声,嘲讽自己:“我怎么会和异种谈论这些……真是脑子都不清醒了。”
没问它具体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年轻的收容员站起身,用令人心惊的冷漠表情看着它,开始自己的例行“思想工作”。
“听着,新世界很美好,异种都该去那里。”她的声音很淡,“你会在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背景音的广播正好在她说话之前播放完毕,间隔的空白里,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风信子蜷了蜷叶片。
*
“临玉”离开了,旁观的临玉和波洛斯还在。
“我有种预感。”她的脑袋开始重新泛起疼痛,“要找的东西应该快出现了。后续的事情……这是我的记忆,对吧?”
她冷静地评估自己现在的状态,并准确地猜到了眼前这些画面基于什么创设。
波洛斯:【……是。】
“也就是说,这下所想皆所得的人是我。”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你最好不要……】
“我知道,正事要紧。”她晃了晃脑袋,“但如果这是我的记忆……再看一遍都不一定能找到核心。如果能看见的风信子的记忆就好了……”
过去的记忆会提醒临玉很多自以为忘记了的东西,比如她根本不记得“雅辛托斯”这个名字原来是自己取的,再比如原来那株苟活到星际时代的千目藤这么早就出现过。
波洛斯猜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这是记起来了……?】
——梦境主体不该是陷入梦境最深的人吗?你这清醒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临玉:“……这不重要。”
“卡子,梦境主体可以改变吗?”她问。
【换做一般的织梦者肯定不行,但我勉强能做到。】波洛斯有些得意,又突然惊恐,【等等,你要做什么?】
“那就好。等‘我’死后,把梦境主体换成雅辛托斯。”
临玉对地球的记忆直到死亡,她根本就不知道风信子到底怎么活下来,千目藤到底如何复活的。
【可是雅辛托斯的梦境很不稳定,随时有醒过来的风险……我就是因为对雅辛托斯织梦失败才决定把你作为主体构建梦境的……】
量子炮本就危险得很,临玉还一连发了那么多下,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和雅辛托斯双双从高耸的释律庭最低高端摔下来,临玉伤势很重,即刻间陷入昏迷,波洛斯看系统面板,上面显示的心情居然是“平和”。
心情平稳,深度昏迷,天选梦境主体。
临玉说:“没关系,我想你现在再试一次是能成功的。”
时间的脚步走快了很多,那天之后,风信子每天都开始扯自己的花。
全部扯光,扯秃掉,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出新的。
然后再扯掉。
波洛斯迟疑着说:【他怎么了?】
临玉摇头:“不知道。”
时间过去了很久。
风信子这种颠颠的行为持续了一个周,一个月,一年,两年……
几乎成为了就像人类每天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
“临玉”每天都来,默默看着风信子做完这些根本无意义的动作,然后词汇都不带改变地讲着自己已经逐渐麻木的“新世界宣言”。
这个时候,收容员的死亡率又增加了。
十九岁的收容员脸上的表情更冷漠了,话中所谓的“新世界”,只是众所周知的谎言而已。
风信子多次试图伸出叶片触碰她,都被利刃削断了。
“临玉”说:“在我执行任务期间,你又杀了两个监管者。”
因为死去的同僚变多,原本的规定就要做出修改。
临玉被派遣了很多任务,越来越忙、越来越腾不出空闲。
风信子成长的速度并不快,很偶尔的时候,风信子会闹出一些不大不小却足够警惕的动静,恰逢临玉不在,所里就会派其他监管者去查看情况。
死了两个。
监控显示地一清二楚,风信子的把自己的紫色小花递过去,做出类似讨好的动作,然后两个监管者鬼使神差接了过去,当场就死了。
和临玉日常碾碎的那些不太一样,那两个监管者接过去的花上似乎带着奇异的污染性,混着某种毒素迅速入侵了人类的身体。
被她点出事实,风信子蜷缩起叶片,开始装死。
临玉:“呵。”
趋利避害,异种本能。
风信子还在扯落自己身上的花,又锲而不舍地让花重新开出来,某天收容员“临玉”被任务叫走,风信子卯足了劲,只开了一朵花。
颜色有点特别。
波洛斯“咦”了一声,叫旁边的临玉本体来看:“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临玉:“哪有不同?”
“颜色!颜色啊!”波洛斯提醒她,“你看旁边被他自己扯掉的,再看看这朵新开的独苗苗……你看,是不是不太一样?”
新开的独苗苗蔫了吧唧,好歹是开了,比那些紫色的小花颜色要特别一些……好像有点像很深的蓝色?
不太明显。
风信子停下了继续扯花的动作,过了一个月,它陆陆续续地把花开满,从不明显到明显,全是蓝色。
这样的明显变化本该被时刻监控这里的观测者注意,并立刻上报所里上级,然后负责sss-02风信子的收容员临溯洄就会立刻接到命令前来查看情况。
可太安静了。
一直没有人过来。
风信子等了很久。
魂体状态的临玉和波洛斯身处梦境,根本无法确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梦境主体所想皆得,于是时间就像开了几千倍速度播放的视频般过去,期间风信子尝试自己出去,自己挪了一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悄悄挪了回去。
风信子开始更深度的自残。
它把自己扭成了麻花,然后慢腾腾地折断了自己。
波洛斯:【你说得对,人不能试图理解异种的脑回路。】
还是没人来。
于是风信子又自我复原了。
在这么长的时间中,唯有脑袋上循环播放的洗脑真言一刻不停。
风信子开满了蓝色的小花。
深深浅浅,把自己整成了漂亮的渐变色。
它不动了。
很久之后,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下一下,很轻缓,每一步都仿佛拖曳着深沉的疲倦。
单向玻璃门上的锁终于传来了动静,一个人推门而入,是“临玉”。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低下头看着那株熟悉又陌生的风信子,半晌后知后觉:“……你怎变色了。”
风信子摇摇叶片。
嫩绿的叶片小心翼翼地凑近她,然后轻轻地点在了她的指尖。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截断它靠近的收容员此刻只是低垂着眼睛,默不作声。
「是蓝色。」她听见风信子说。
收容员“临玉”没作声。
「现在可以了。我要去新世界了。」
*
风信子杀死了它自己。
他们只能看见这株植物开始缓慢枯萎,从上至下,逐渐变成了焦黄色的萎缩状。收容所里提供的仪器检测显示它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就连异变能量感应器都检测不到风信子的能量波动,所以它是真的死了……至少目前看着是这样。
直到他“杀死”他自己,旁观的临玉和波洛斯都没找到所谓的“核心”到底在哪里。
剩下的事情没必要再看了。
临玉突然说:“准备好切换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