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谷·其一·安达原的巨兽!
阿斯拉从没见过抱着骸骨啃个没完的东西。
雷琳也没见过,可要让她来做出评价的话,第一句话是她感到反胃,第二句话是…面前那家伙不能换个地方啃骨头么?
在赶夜路的时候,刚淌过一条小河,便在深入岸边森林后不久碰上位骨骼爱好者,这种经历可不算让人安心。
啃食骸骨的巨兽,用熊爪般布满黑色毛发的双臂驱散乌鸦。
它有它的威慑方式:当乌鸦与食尸为生的野狼,看到狼王被它的利爪锁住头颅,在空气的稀缺与气管的挤压中失去生气…它们奔回山林,所有食腐动物心照不宣,不再打扰巨兽用餐。
“别这样看我们,我们这就走。”
雷琳不想对巨兽抱有敌意,特别是当面前双目血红的黑熊(她把它当成是熊)通过后肢只身站起,以身影遮挡地平线上的落日之时。
她的重剑,她不敢赌它能否击穿巨兽的皮脂。
那不是熊,黑熊身形再大,面前这头也太过夸张。
第二个线索,则是黑毛巨兽的牙齿:熊的牙齿可不会像蛇一样,呈对称的月牙状弯出双唇,滴出涎水与脓液。
那双兽牙,更像源自蛇与狼的结合。
第三个线索:巨兽的面相,它的脸没有黑熊的臃肿,而是呈现出同身形完全违和的细长瘦削。是鹿,是狼,还是…?
“很好,这就是你打招呼的方式…”雷琳的剑背,挡住巨兽伸向其脸部的黑爪。岩石般的重量,让肌肉在压迫力下释出酸痛。
阿斯拉的箭矢,命中巨兽搭上重剑的左爪。
别太担心,这之后的燃烧是正常现象,因为箭头上涂有树油。
在启程前,阿斯拉又从尤伦卡那里学来两招,燃烧箭矢只是其中之一。
除去一捆能吓退野兽的火箭,还有两盒火柴。
“谢了,那么—”雷琳调整剑刃锋芒所指向的方位,双眼锁定面前这黑色四不像的头骨与下颌,“—你可以去死了!”
巨兽最后揭晓的逃生手段,又将身披黑甲的雷琳打个措手不及。
巨兽的长舌活像一条蚯蚓,但是要加大数十倍,且配色更像船蛆。
灰白色,成节成段,沾满不知多少猎物的肉渣、碎骨与唾液。
雷琳不是个喜欢保养头发的人。
可她如今完全确信,这仗过后她必须去洗个澡,用清水好好安抚头上的银色长发。
“不…这招真是…撑住,雷琳!”
阿斯拉擦燃起第二根火柴,将橙光跃动的箭矢搭上弓弦。
精准命中,救援及时。
火与铁的箭头,令巨怪的长舌末端即将伸入雷琳眼中时被火光焚断。
双爪捂住口部的枯面巨兽,眼见猎物不再是野兔与驯鹿那样好惹的杂食动物,也放弃享用加餐的想法,转身离去。
算它走运。今天它只会舌头起泡、消化不良和吓破胆。要是还有下次,雷琳会把那头不明生物的皮毛用剑剥下,披在身上过冬。
随它去吧。阿斯拉将手搭上雷琳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远处的炊烟:距离新的村落不会太远了。
也许在那里,会有人出高价买巨兽的头颅。
当村镇入口的大门上如阿斯拉所料,出现一张被四角钉封于门柱的告示时,雷琳伸出右手同阿斯拉碰拳。
看来,在当浪人武士与赏金猎人这方面,雷琳要学的还有很多。对,还有什么来着—告示中央墨水笔绘成的怪物头颅,不正是袭击她们的幸运儿么?
“一,二,三…整整四个零。”阿斯拉对木柱上的羊皮纸卷微微点头,四万银币的悬赏张贴至今,这头怪物还真有够受欢迎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只有三个:第一,那怪物的踪迹。第二,从哪里能找到暂时落脚的地方,第三,张贴悬赏的人,真的会愿意付钱么?
“如果真有人杀掉那怪物,镇长夫人会付钱的,”不知何时插到二人身后的樵夫,挥舞板斧发表看法,肩上木柴带来的疲惫,也在旅客到来的新鲜感面前消失殆尽,“前提是…真的有人能杀死它!哈哈…哈…?”
在樵夫放下背上的柴堆前,雷琳还以为她要开始叫卖,亦或生炉点灶准备晚餐。
她们是在黄昏遇上那怪物的。
抵达这座村庄时,天空已被暗蓝夺去残存的光亮。
樵夫为门前的围墙钉上新柴:哈哈哈,那两个愣头青美人,还不知道这里为何要叫死亡谷地。
没关系,她们会知道的。她们会的,等她们再见到羊皮纸上的怪物,不是从画卷上而是在现实中时,她们就知道该害怕了。
樵夫自己,他是个伐木工,是个木匠,是个孤苦伶仃只想保住性命的家伙。他在敲打铁钉,他必须在夜晚来临前加固门窗。
就像每个人每天黄昏都要做的那样。今天他在树林停留太久,必须得加快速度,等那头怪物向自己伸出舌头,那时…便为时已晚…
消息的传递是个圈子,要寻找消息的源头,最好从底层查起。
四万银币的悬赏从何而来?农夫说,他是从酒吧听来的。
两名浪人前往酒吧。
四万银币的悬赏从何而来?酒保说,去镇上最大的石砖房里,向镇长的门户提出请求—能付钱的人就住在石屋里。
啊,她就是他们的镇长。很多人叫她镇长夫人,只是出于尊重,实际上她到现在也没和镇上的某人确立关系,好像也不打算结婚。
“咳,我又说多了。要来杯鸡蛋酒吗?”酒保用左手抓起一本菜谱,来回扇风赶走苍蝇蚊虫,也让泔水般的汗酸味,成堆涌入阿斯拉二人脑中。
“不,谢谢。”阿斯拉看到的,是酒杯中三只断翅的死蚊。
“我也在戒酒。”雷琳能看见的,是装满酒水的棕色玻璃瓶中,有三条物种不明的白色蠕虫正在上蹿下跳。
要么这里的特色菜就是虫子酒,要么她们喝下这杯酒就得去见死神。
……
……
沉井小镇的决斗结束,牧野为他们抹去罪名。
自从上次长途旅行后,哥布林队长就想清楚了:别再当四处乱窜的宇宙小丑啦,他们就这样聚在屋里,玩玩纸牌不也是种冒险?
一种会让他把糖纸输光的冒险。
“好了,麦片,最后复习一遍这个叫元素大师的纸牌游戏,”队长将眼罩摘下,视线向麦片手中的卡牌靠近,“所以,只要把别人的卡牌都耗光就好?”
“队长,不要侮辱元素大师间的决斗。它有三百年的历史,”麦片抓起纸牌盒背面的插图—手持风暴魔杖的巫师们在交战,“一开始他们都要真刀真枪,直到这款游戏被发明…带来爱与和平。”
很好,让队长看看:他现在有灰尘木乃伊,腐化蛆虫,火角蜘蛛和两张属性相同的岩石壳蜗牛。
都是数值属性比小矮人步兵更矮的垃圾货,队长他还要怎么玩啊?
“一张土灵领主,再跟一只双头食人魔。”受邀前来参加哥布林桌游之夜的冰镐,在检查自己的牌组时,意识到自己还剩下八张稀有卡。
承认吧,这局过后的花生糖又会被她收走。
哎呀,这可有点难办了,她身为冰原巨魔人事部部长,可得保持身材和形象,每天都要控糖才行。
“很好,那我只需要一只深渊海…为什么双头食人魔又是水又是火?”队长手里可没有半张风翼蛟龙能打出手来,还有,为什么双头食人魔有两组属性?
“因为它们有两个头,比其他生物都要聪明。他们可以…软硬兼修!”麦片小声提醒起队长,而后打出两张灰烬火龙。
两张灰烬火龙,队长和冰镐耗光资源,也不可能填补空缺。认输吧,第三局的最终胜利者是麦片。
谢谢,这样我就不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吃更多糖了。—冰镐对战果还算乐观,她将巧克力与花生糖袋推向麦片。
口中唾涎成河的哥布林,在队长地默许下张开大口,借助牙齿撕去包装,为自己的肠胃补充起可可脂及花生酱。
队长退后一步,竟刚好碰上手提行李箱准备出门的铅笔。
钉锤,钉锤的情况一切正常,他还在看着利尼维亚周报吃螺母爆米花。队长帮铅笔将行李箱扛出树屋,顺口询问起铅笔不辞而别的原因。
“啊,你知道的,队长。”
“我也需要点私人空间…独自度个假。”
铅笔的眼中写满虚伪,就是嘴里塞满软糖的麦片,也能看出头戴护目镜、身披实验室长袍的哥布林口是心非。
“激光笔,电动切割锯,镭射枪,”队长打开行李箱的保险杠,从中抽出铅笔为度假准备的行李套装,“还有杀虫水…铅笔,告诉我,你是要去前线阵地度假吗?”
铅笔的可疑程度,由百分之二十五,上升至百分之六十。
“那只是必要准备。为了杀虫子,对,杀虫子。我要去丛林,那里的虫子又大又硬…从逻辑上讲,”铅笔收回他可能成为血案凶器的装备,关闭行李箱,“带着它们能让我占据客场优势。”
“这玩意儿猛到能去砍大象,铅—笔—!”队长没有将手中的切割锯物归原主。在铅笔说出实话前,他不会让铅笔去任何地方。
哥布林作战守则第七条:每个哥布林都有隐私权,队长有义务尊重他们的隐私。但一种情况除外:当队长怀疑队员进行反社会活动的时候。
“反社会?不可能,我是个和平主义者。”铅笔说完,又从大衣下取出他的除虫随身喷雾:他这辈子,只和跳蚤战斗过。
铅笔与他的行李箱,还是被队长带回客厅。
“谁要你说了?没有恐怖分子,会承认自己是恐怖分子。”队长从钉锤手中,接过探照灯与烟斗。冰镐也借势拉好百叶窗。
审讯开始。在心理压力与队长凝视的双重折磨下,铅笔败下阵来。
他取下护目镜坐上沙发:好吧,队长赢了。他的确有事瞒着他们四个。
在很多人,很多哥布林眼里,铅笔都是个相信科学到有点死板的技术工作者。可让他真正转变至此的原因,很少有人知道。
“等等,铅笔。别告诉我…你曾经是…”麦片不敢再说下去。
“你猜对了,曾经我不是个为了和平、正义一类去战斗的人,”铅笔在想象中为自己点播一曲华尔兹,偏悲剧色调的风格,“我还创造了一头怪物。”
故事,在空想的华尔兹钢琴曲中拉开序幕。
……
……
“你们要见镇长夫人?请进。”
“在院中稍等片刻,我去通报。”
方砖围墙后的家仆敞开大门,为两名浪人指出院落中的石凳。
接见的请求,很快得到应许。
不算是气派的院子,只比那些门厅落尘挂叶的平民干净些。背靠橡树的雷琳,不禁怀疑起镇长夫人能否付清赏金。
她是一名衣着朴素的棕发妇人。
宽松的长袍,盖住十指。
她正坐于二人眼前的,低眉掩去眼中的愁绪。
不,她还没结婚,别忘记酒保的话。可出于年龄差距与敬意考虑,阿斯拉与雷琳还是称其为“夫人”。
如果她真能付出四万银币的赏金,在阿斯拉与雷琳眼中,她还会变成“亲爱的夫人”—她们可说不准。
因为这不是在投资,倒更像是在玩没有安慰奖的大转盘。
对,身为一座村镇的管理者,镇长夫人能够担保,她会发下赏金。
她们可以签字画押,只要她们的刀枪,像话语这样犀利就好。
那头怪物无名无姓,镇民们都叫它猎人。
它总是在深林与黑暗中出现,滥杀无辜。曾经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录,是它在五个月前的开刃屠杀。
由三十名火枪手组成的猎杀团队,深入荒林,留守至子夜。他们的结局,是沦为猎人爪牙中吃剩的皮肉。
可怜的勇士们,唯一逃回村落的人,就是名为劳尼的小矮子。那家伙打自那之后变得疯疯癫癫,好在手中的肌肉记忆还在。
他成为死亡山谷小镇的棺材匠与修补匠,每个前来挑战“猎人”的人,他都要打量一番钉装棺木。
挺直的腰杆,也在一次次木工中弯下。
就像人们将巨兽命名为猎人,他们也将劳尼戏称为“驼背小子”。
没人关心曾经勇敢的他,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自己都朝不保夕。
那些棺材通常都被镇长夫人出资买下,安置勇士们的遗体。他们的失败固然可悲,他们的勇气也依旧可敬。
“滚开。”在蹑手蹑脚的驼背劳尼摸门探路、拿着木尺对自己上下打量时,雷琳就感到有点不自在。
听闻他是在为二人的棺木度量尺寸后,更不必多说。雷琳用重剑与话语,指着棺材匠的木锤,暗示他少管闲事。
“咚咚,两个,又多了两个!”驼背劳尼欢呼着丢下工具,翻越前厅的窗框逃出,半跑半爬的动作,活像头与世隔绝的野人。
“恕我直言,夫人。你们该试着用这笔赏金雇佣车队,就此离开。”阿斯拉听到门外传来节奏有序的咚咚声,估计是驼背劳尼开始忙活了。
镇长夫人对二人摇了摇头:四海为家的浪人,怎能理解村庄的含义?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不会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村民们大多是矿工,靠着山谷中的淘金与煤矿过活。离开这座山,驼背劳尼与农民还过得下去,但更多人呢?
离开镇长夫人的宅邸后,阿斯拉便对雷琳做出追问:她对这位夫人的第一印象,迄今为止感到如何?
“你也注意到她左臂的伤口了?”雷琳的反问,便是她心中的答案。
“她在会谈过程中穿着宽松长袖,双手交叉,让袖口相互遮盖,”阿斯拉对最为违和的一点做出推测,“直到临走时,她出于礼节为我们添茶,才露出双手。”
雷琳对阿斯拉的推测表示认同:一名想要极力掩饰的凶手,在调查者临行前刻忙于为自己开脱,不料因而弄巧成拙。
镇长夫人左臂的伤口,被阿斯拉中伤左爪的巨兽。
拒绝离开此处的提议。
两段线索相互连接,真相便不难推断。
只剩最后一点,仍需验证。
雷琳希望,阿斯拉对盗墓没有太过刻板的道德愧疚。
如果她们真的还有阵亡者的坟墓可挖,而棺木中的骸骨,又没被巨怪挖去做腊肉罐头的话。
棺材是镇长夫人出资购买,又被安葬于镇中的。这是第三条线索,镇长夫人与其家仆是继巨兽后为数不多可接触尸体的人。
“不是我想写侦探小说,而是每个线索都不能放过。”雷琳斩下身后柿树的弯枝,将半颗野柿递到阿斯拉手中。
走了这么久,她们还没吃上顿热饭。
今夜她们得分时间行动,前半夜的搜查重点是森林,后半夜则要造访墓地,可能还有镇长夫人的石头小屋。
“我看,还是把晚餐推迟成夜宵吧。”摘掉野柿上嚣张蠕动的毛虫后,阿斯拉还是无法对它下口。
纯白的圆月,也无法照耀黑暗笼罩下的荒野。
“猎人”出巢觅食的时间到了。
“安达原,亡命山谷曾经的名字是安达原,咚咚,”木匠劳尼正为他的两具新作品擦拭木屑,口中的小曲像是来自满载而归的伐木工人,“直到怪物来了,伤亡变多…安达原不再安全,只有亡命山谷!”
咚咚,两口棺材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