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闻此二字,安嫔哭声骤止,瘫坐于地,眼神黯淡无光。
翊坤宫中殿内鸦雀无声,在场众嫔妃皆缄默不语。
蕙兰进宫时日尚浅,却也知晓离宫便是冷宫,意味着远离君王,远离繁华,远离锦绣,唯有清冷孤寂。
此时,皇后轻柔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梅妃受了委屈,自三皇子失踪后,宫中流言蜚语不断。终是传入安嫔耳中,令她起了杀心。依本宫之见,梅妃生性善良,怎会残害皇子,安嫔真是糊涂了!”
言罢,目光锐利、意有所指地看了蕙兰一眼。
慕容复看着皇后,面无表情,声音亦无丝毫感情:“谣言纷传?这便是皇后的失职了。你身为皇后,当肩负监察六宫之责。正因后宫风气不正,才频出这等龌蹉之事!”
皇后那端庄温婉的面容,瞬间僵硬。
慕容复不再看她,起身道:“都退下吧,朕还要去崇明殿处理政务!”
路过蕙兰时,他忽地停下。伸手将仍跪地的蕙兰扶起,朗声道:“日后朕再赏赐你何物,朕会亲自送去。你需记住,朕予你之物,不许再给他人!”
瞬间,在座嫔妃,或羡慕或嫉妒地向蕙兰投来目光。
踏出翊坤宫大门,已近正午。回想方才那幕,她仍心有余悸。
“若非皇上英明神武,洞察事件破绽,逼小太监供出实情,令安嫔主动认罪,那么今日,即便我有百口,也难以自证清白。”
也就是说,我险些成为毒害沐汐公主的凶手。”
蕙兰额头冷汗涔涔,身体虚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思菱伸手扶住她,“娘娘,小心!”
“容妃的落井下石,安嫔的歇斯底里,皇后的表里不一……原来,姐姐之前在宫中的处境,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想到此处,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这沐浴在秋日暖阳下的深深宫苑,似乎也变得冷风凄凄,阴森无比。
“难道,真是姐姐害死了安嫔的三皇子?而皇后知晓实情,洞悉内幕,所以以此要挟姐姐乖乖听话。
可若是姐姐,她又将孩子弄到了何处?安嫔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皇上说‘失踪’,可见他们都无法确定三皇子的生死。
况且,事关皇嗣,皇后不可能替姐姐隐瞒,万一东窗事发,她包庇了姐姐,岂不成了共犯。”
蕙兰前思后想,疑虑与矛盾交织。
正当她全神贯注思索时,突然听到一个温厚熟悉的男声传来:“梅妃娘娘,请留步……”
蕙兰惊愕回头,只见温秋实,正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步履匆忙地赶上来。
他在蕙兰面前站定,一脸恳切地祈求道:“梅妃娘娘,微臣斗胆恳请您一事……能否派人给邓府传个口信?让微臣见见兰儿!”
这声“兰儿”从温秋实口中说出,饱含温柔与深情。
然而,传入蕙兰耳中,却是无尽的酸楚。
她拼命抑制着内心汹涌的痛楚,微笑着说:“邓府怎会将温太医拒之门外,何需本宫传口谕?”
他满脸困惑地看着蕙兰,眉头紧蹙问道:“为何?难道不是娘娘下令,称微臣与兰儿已订婚,不宜再见面,以免传出闲话,有损兰儿清誉?”
蕙兰一愣,思来,想必是父母应对温秋实之策。
见蕙兰不语,温秋实愈发焦急,竟苦苦哀求道:“梅妃娘娘,兰儿感染风寒,久治不愈。您就让微臣去看一眼吧,微臣乃太医,必能治好兰儿的病……”
他的忧虑与关切,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令蕙兰心生怜悯。
她多想对他说些宽慰的话语,哪怕只是轻声唤他一声“实哥哥”,而非冷漠的“温太医”。
然而,她在心中忍不住呐喊:“实哥哥,你或许再也无法见到兰儿了。”
一阵秋风袭来,头顶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飘落身上,带来些许凉意。
蕙兰瞬间清醒。此时,绝不能感情用事,无论多么悲痛,都不能在温秋实面前流露出丝毫。
“深情似海又如何?命中注定又如何?留恋不舍,柔情蜜意,只会让他察觉异常。
在这充满阴谋诡计的后宫,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处心积虑取我性命,更何况我冒名顶替姐姐之事。稍有不慎,被人发现丁点蛛丝马迹,对我,对邓家,都将是灭顶之灾。
假设,父亲能够找回姐姐,我有出宫之日,再续前缘吧。”
于是,蕙兰沉下心来,脸上挂着端庄而疏离的笑容,缓缓说道:
“温太医无需担忧,妹妹只是感染了风寒,有爹娘的精心照料,很快便会康复。你若不放心,不妨开些药找人送去。至于见面,就不必了,温太医与妹妹年末即将成婚,此时还是避免招惹流言蜚语为好。”
温秋实深深地看了蕙兰一眼,脸上露出些许失望和哀怨,似是对蕙兰的冷漠有些不满。
然而,他终究还是不敢言语,低头轻叹一声。
见他如此,蕙兰终究心生不忍,转而说道:“今日之事,温太医辛苦了,多谢!”
他坦率地回答:“微臣身为医者,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若微臣所见到的事实,证明的确是梅妃娘娘所为,那微臣也决不会因旧日情分或未来关系而弄虚作假。”
蕙兰微微一怔,轻笑道:“如此甚好,那本宫先行一步了!”
说完,她便不再看温秋实一眼,带着思冰和思菱,转身离去。
她不敢停留,唯恐看到温秋实那黯然神伤的神情,更害怕他凝视自己时,那仿佛能看穿她内心的深邃眼眸。
蕙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温秋实会追上来。
一直走到御花园,她才放慢脚步。
翠湖边有一座小亭子,四周空无一人。
蕙兰驻足,对思冰和思菱道:“本宫倦了,在此稍作歇息再回宫吧。”
思冰与思菱遂搀着她,逐级而上,于亭中美人靠坐下。
时至正午,湖水静谧,在秋阳映照下,泛着细碎金光。
不远处便是菊苑,此时正值菊花初放,满园雪白紫红明黄之花,开得繁盛,颇有几分春日的姹紫嫣红。
蕙兰着实累了,一上午的紧张惶恐,加之适才与温秋实相遇,与其所言每句,皆令她心力交瘁。
故而,纵眼前秋色宜人,她亦心烦意乱,无心欣赏。
思冰忽于其耳畔,愤愤道:“安嫔简直癫狂!”
此心直口快之女,似尚未自翊坤宫那场风雨中走出。
思菱惴惴不安地看了蕙兰一眼,低声道:“任凭她胡言乱语,皇上自是信我们娘娘的……安嫔如此一闹也好,总算让皇上彻底狠心,罚她迁至离宫。”
思冰点头:“这下总算能消停了,这一年多来,真是受够了……”
蕙兰装作悠然赏景之态,一言不发,实则竖耳聆听思冰与思菱的对话。
只听思冰又道:“怪谁呢?当初为争宠,安嫔恨不得夜夜至皇上寝宫献媚,全然不顾三皇子。
结果,三皇子夜半自冰泉宫出走走失,她不寻自身缘由,却怨天尤人,疑神疑鬼。我们娘娘那晚不过从冰泉宫路过,便被她诬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来,安嫔所言非虚,三皇子乃深夜离宫失踪。而姐姐,亦确曾于当夜深夜途经冰泉宫。彼时,她意欲何为?”
蕙兰低头沉思,继而缓缓抬头,凝视思冰,故作感慨:“实则,本宫一直深感疑惑,宫中戒备森严,三皇子怎会无端失踪?何以寻觅无果?”
思菱闻之,狐疑地看了蕙兰一眼。
蕙兰心中一惊,暗自思量,莫非言语有失。
思冰却不以为意,即便四周无人,仍压低声音道:“奴婢之见,芳嫔素来依仗美貌,又诞下皇子,目中无人,嫉恨她者甚多。三皇子之事,恐有人蓄意为之……”
蕙兰沉默不语,思菱忽而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奴婢觉着,自您谈及夫人和二小姐后,变化颇大!”
蕙兰强抑心跳加速,神色自若地微笑问道:“是吗?”
思菱字斟句酌:“诚然,安嫔误会娘娘,非止一日。往昔,娘娘对她敬而远之,对其无理取闹亦忍耐有加,只道安嫔失子可怜,不与之计较。
然娘娘越是如此,安嫔愈发过分,旁人亦愈发指指点点。宫外诸多风言风语,奴婢听在耳中,不敢回宫禀报,恐娘娘动怒。
您向来对三皇子之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就连奴婢,心中亦不禁犯嘀咕,那晚娘娘独自赏月,是否果真有所见闻?”
如此,今日奴婢见娘娘于翊坤宫据理力争,与容妃周旋,与安嫔对峙,如今又主动谈及三皇子之事,妾身甚感欣慰,觉着宛如初入宫时那个无所畏惧的娘娘归来了……”
蕙兰强自镇定地解释道:“此次与娘说了诸多贴心话,也算是解开心结。娘亦提点妾身,为人不可过于善良,过度善良便是软弱。自此以后,妾身当铭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绝不忍气吞声!”
思冰一脸兴奋地接话道:“本就如此,皇上向来宠爱娘娘,奴婢瞧着,现今皇上对娘娘似乎更为宠爱了,瞧今儿把容妃气的……”
思菱瞪了思冰一眼:“休要信口胡言,莫要给娘娘招惹麻烦!”
思冰不甘心地闭上嘴,其实,蕙兰倒是希望她这快嘴多说一些。暗想:“她与思菱,皆是姐姐于后宫最为亲近之人,亦是妾身了解姐姐过往的唯一途径。”
于是,蕙兰和颜悦色地对二人道:“无妨,你二人皆是本宫最为信任之人,在本宫面前,尽可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但需谨记,离开本宫跟前,务必要谨言慎行,心中须有分寸,晓得何事当说,何事不当说!”
思冰与思菱颇为感动,一同向蕙兰点头。思冰甚至泪眼婆娑地说道:“娘娘若是能早些接夫人与二小姐进宫便好了。如今娘娘对奴婢真好,如同……如同初入宫时一般!”
蕙兰不禁心头一震,“想必这一年多来,姐姐心中藏事,又遭皇后挟制。诸多烦闷不甘,平日里难免会发泄到身边下人身上。
幸而曾经的她性情温和可亲,想来如今的我,应不至于令思冰思菱生疑,只当我是受娘亲教导,重拾过往心性。”
休憩约莫一刻钟后,眼见已至午膳时分,她们这才起身返回。
甫回霁月殿,小丫鬟彩扇便喜笑颜开地迎出来:“娘娘,您怎此时才归?皇上已至,正候着您呢!”
蕙兰大惊,快步走向正殿。慕容复正悠然坐于正殿紫檀椅中饮茶,见蕙兰到来,起身笑言:“你去何处了?”
蕙兰忐忑反问:“皇上不是要回崇明殿处理政事吗?怎来臣妾此处了?”
他趋近,轻轻托起蕙兰受伤的左手,语气温和道:“朕本欲回崇明殿,行至半路却放心不下你,便又折返醉心殿了。今日你受此大委屈,朕恐你心中难过!”
蕙兰低声道:“都过去了!”
皇上审视着蕙兰脸色:“亦是朕之过,总念及安嫔失去三皇子,悲痛欲绝,郁结于心,故而不愿追究。未料,朕之体谅与宽容,反使她愈发过分……”
正说着,思冰领着一名陌生宫女进来,语气略有不悦:“启禀皇上、梅妃娘娘,棠梨宫的苏谨姑娘到了!”
苏谨满脸堆笑请安后,便躬身对皇上道:“皇上,二皇子今日耍性子呢,言称要与父皇一同用午膳,若见不到父皇,便滴水不进。容妃娘娘无计可施,只得遣奴婢来了……”
“二皇子,原来容妃亦有皇子,无怪乎她如此趾高气扬,想是凭子而贵。皇上来醉心殿已有多时,她早不来晚不来,偏我刚回,她就派人来请。
这是故意挑衅呢,意在告诉我,不要和她争宠,她有皇子,而我膝下空空。”
蕙兰这么想着,心里忍不住冷笑。
她站起身,催促皇上道:“皇上赶紧去吧,别让二皇子等着了,赤子之心,不可辜负!”
慕容复微微皱眉,沉声道:“朕今早才在棠梨宫用过早膳,午膳要与梅妃一同用,你回去告知容妃,廷儿若是闹着不吃饭,就让他饿着,不可纵容他肆意妄为!”
此时,蕙兰心中涌起一股异样之感。她发觉,尽管入宫不久,但对眼前这个男人,她已无太多抵触情绪。
或许,自姐姐逃离那刻起,她便已死心认命。
又或许,是皇上的呵护与关爱,给予她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安全感。
然而,她深知,皇上所言所行,皆是对宋蕙梅,而非宋蕙兰。
这种矛盾的感觉,令蕙兰心生惶恐。仿佛对皇上的接受,是对自己及温秋实的一种背叛。
“不,我不能让他在醉心殿多留,在我未做好准备之前,他多留一刻,我的危险便多一分。”
蕙兰在心中告诫自己,“莫为这个男人的温情所迷惑,一旦他发现我是假冒的,恐会立刻变脸,下令斩我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