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处暗夜,四周却银装素裹,茫茫雪地中,那两个身着墨色衣衫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兀惊悚。蕙兰眼前发黑,腿脚发软,灵魂似已脱离肉体,她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唯有心跳如擂鼓,提示她尚在人世。
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思冰无措的呢喃:“娘娘,怎么办?”
几乎是凭着本能,蕙兰如梦初醒,深吸口气。雪夜的清冷空气,涌入她体内,使她冷静下来。
蕙兰暗想:“此乃生死攸关之际,若我惊慌失措,束手无策,被来人识破,不仅我性命难保,思冰、思菱也恐难逃一劫。今夜,她们冒着风雪与恐惧,冒险前来,皆是为了我。此时,我是她们唯一的依靠。”
蕙兰盯着雪雾中看不清面容的模糊身影,给自己打气:“邓蕙兰,你怕什么?你已至醉心殿门口,并非在那海棠树下,被人当场捉住!”
雪深路滑,那两人虽脚步匆匆,却走不快。蕙兰远远望去,见那两个身影离她们仍有几丈远。
蕙兰稳稳站定,恢复往日的自若神态,小声安抚思冰和思菱:“莫慌,有本宫在!”她心中急速盘算,该如何措辞,解释这半夜冒雪出行的诡异行为。
那两人越来越近,已能看出,是两名侍卫装扮的男子。蕙兰听到思冰轻声惊呼:“顾大人?他何时回来了?”
说话间,人已至面前。
为首者,乃一高瘦青年,身着黑色束腰长袍,佩剑在手,显然非普通侍卫。
见蕙兰,他似愕然,愣片刻,方屈膝行礼:“原来是梅妃娘娘……微臣请安!”
蕙兰颔首,缓言:“顾大人免礼!”
此人似又惊,打量蕙兰等,满脸疑虑,问:“雪夜苦寒,三更已过,梅妃娘娘此时外出,所为何事?”
思冰、思菱扶蕙兰,闻其问,不禁双双紧捏蕙兰手臂。蕙兰面露哀伤,低头沉吟,轻声曰:“本宫妹妹患麻风病,自焚而亡,明日乃其百天忌日。本宫夜半梦妹置身烈火,凄厉求救。
惊醒后,心神不宁,难以入眠,遂往陌尘殿为妹诵经焚香,望其早得超度。岂料未行多远,风大雪急,本宫摔倒,只得折返……唉,待天亮再去罢!”
那人凝视蕙兰,少时,先淡笑,继露同情之色:“娘娘与妹手足情深,令人感动。然,娘娘还须保重自身,节哀顺变!”
见其似深信不疑,无追问之意,蕙兰略松口气。
蕙兰假作无意抬头,此刻,雪更紧。她想:“须暂拖住他,待雪花掩盖脚印,免被他识破谎言。”
遂用关切语,温言曰:“顾大人何时归来?深夜宫中巡视,实辛苦!”
他面带微笑解释道:“我刚从边关回京,有急事要向皇上禀告,故深夜入宫。”
蕙兰瞬间明白,他并非听到风声特意前来巡视。想必是从南面的顺泰门进入,恰巧路过此处,看见了她们三人。
放下戒备后,蕙兰轻松地与他寒暄:“此时宫门想必已经关闭了吧!”
那人看了蕙兰一眼,不慌不忙地答道:“微臣有皇上御赐的通行腰牌,可随时入宫……怎么?娘娘忘了?”
蕙兰心中一紧,懊恼不已,“真是言多必失!看来,这顾大人在宫中地位非凡,姐姐之前与他应是熟识的。”
想到此处,蕙兰只能强颜欢笑:“本宫或许是伤心过度,一时糊涂,多日未见,竟忘了大人的这项特权了!”
她又与这位顾大人随口聊了几句。待感到思冰扶着她的胳膊收紧,蕙兰往地上瞄了一眼,见方才她们走来的脚印已被大雪覆盖,就连眼前两人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白雪,便说道:“那本宫就不耽搁顾大人了,你速去皇上处复命吧!”
那位顾大人又向蕙兰行了一礼,恭敬道:“夜深了,娘娘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便带着随从,折转身,绕到醉心殿门前的大路,渐行渐远。
见他们并未走海棠树旁的小径,蕙兰长舒一口气。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蕙兰暗自思忖,“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此人顶风冒雪,深夜入宫禀报。”
一阵夹杂着雪花的北风袭来,如鞭子抽打般,打得蕙兰面颊生疼。
思冰轻扯她的衣襟,低声道:“娘娘,快回去吧……您看,都快成雪人了!”
蕙兰回过神来,方觉方才的应对,似乎已耗尽全身气力。她拖着绵软无力的双腿,缓缓向醉心殿走去。
这一夜实在惊险恐怖,回到温暖的寝殿,换上干燥舒适的睡衣,蕙兰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思冰抚着胸口,低呼道:“吓死了,好巧不巧地碰上顾帆大人回来,他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厉害得很……亏得娘娘!”
思菱也一脸钦佩地看着蕙兰:“娘娘当真是机敏,奴婢刚才算过,二小姐的百天忌日,可不就是明日!”
蕙兰笑道:“这种一查便知的事,本宫岂敢撒谎,也是上天助我们渡此一劫……你们俩快去睡吧,等天亮了,我们就去陌尘殿焚香诵经……”
蕙兰话未说完,却见思冰突然两腿一软,趴在她的床榻边,一副失魂落魄欲哭的模样。
思菱碰了碰她:“好了,没事了,娘娘都已经圆过去了,你这会子哭什么?”
思冰肩膀微微颤动:“奴婢不是哭这个,奴婢是害怕……一想到跳进了坟墓,还摸了死人的骨头,就怕死了。奴婢不敢去睡,肯定会做噩梦的……”
蕙兰愣了一下,拉起思冰,心疼地说:“你这丫头,看你刚才的样子,本宫还当你胆子大得很呢,二话不说就跳进去了!”
思菱感叹道:“娘娘有所不知,别看她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其实胆子小得很,晚上起夜,都要叫着奴婢陪她!”
思冰吸了吸鼻子:“奴婢若不佯装胆大,难道要娘娘亲自跳下去寻么……那时全凭一口心气撑着,并不觉着惧怕,此刻回想起来,却禁不住浑身战栗。”
蕙兰心中百感交集,“入宫以来,幸得思冰与思菱常伴左右,事事为我考量,处处替我分扰。若她们知晓我只是冒名顶替姐姐,会否感到遭人欺瞒呢?”
她拿起手帕为思冰拭去泪水,诚挚地说:“本宫铭记你的好,他日定为你觅得良婿,备下丰厚嫁妆,风风光光地将你出嫁……你若心中害怕,便与思菱一同,在本宫榻边打地铺吧,距天明已无多时了!”
思冰这才如释重负,破涕为笑:“奴婢不愿嫁人,奴婢要永远侍奉在娘娘身侧!”
蕙兰忽而忆起一事,急切问道:“本宫让你放置之物,可放好了?适才过于紧张,竟也忘了叮嘱你!”
思冰连连点头:“娘娘放心,奴婢未曾忘却,一直随身携带呢……已经放进去了,还是老地方!”
蕙兰点点头,取出那只玉佩,置于掌心。
思菱凑近,与她一同端详着,笃定道:“就是此块,奴婢记得清楚,乃是皇上所赐……怪不得遍寻不得,原是被皇后拿去构陷娘娘了,着实可恶!”
蕙兰这才完全放心,未发一言,将玉佩沾上灰尘,扔至床榻之下。
大雪持续至第三日午时,雪霁当晚,蕙兰已然宽衣欲睡,慕容复却突然到访。
蕙兰敏锐地察觉到,皇上神色似有些阴郁消沉。
她匆忙起身,边将绞好的帕子递给皇上擦脸,边观察其神色说道:“前天夜间,臣妾本欲前往陌尘殿为妹妹焚香,恰巧遇见顾大人深夜入宫……”
这两日,蕙兰已从思冰思菱处得知,那顾青乃御前侍卫副统领,深得皇上信任。蕙兰入宫时日尚短,慕容复便派他前往西南边境巡视,故而蕙兰未能得见。
蕙兰料想顾青当夜已将遇见自己之事告知皇上,便主动提及,以免皇上生疑。慕容复却仿若未闻,沉默地看着蕙兰,面色复杂。
突然,他有些受伤地喃喃自语:“为何……都要欺骗朕?”
蕙兰惊得魂魄俱散,却仍强颜欢笑问道:“皇上,您说的是谁呢?”
慕容复咬牙切齿:“朕身边的女人,朕曾宠爱的女人,这些嫔妃们……有谁没骗过朕呢?你呢?你是否也欺骗了朕?”
蕙兰心如乱麻,犹如困于陷阱的兔子,忐忑不安,疑心皇上是否察觉了真相,否则怎会有此一问。
但转念一想,若是他知晓自己是冒名顶替,自己岂能安然无恙地待在醉心殿?
蕙兰定了定神,直视他的双眼,柔声说道:“皇上既如此问,臣妾便与您坦诚相待。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宫中女子,因畏惧圣上,为求生存,有时难免……会欺骗皇上。
然而这骗,亦分三类,其一纯粹是为了地位与利益,心术不正却装作温婉贤淑;其二不曾损害他人,仅是为保自身周全,恐惹怒圣上,不得不说谎;最后一类,不过是善意的谎言,只为讨皇上欢心。”
依臣妾之见,只要不是第一类,陛下大可对此视而不见。毕竟,世间众人,谁心中没有些难以启齿之事呢?”
慕容复紧盯着蕙兰:“那你呢?你属于哪一类?”
蕙兰努力保持镇定,温婉笑道:“臣妾向陛下保证,永远不会是第一类!”
“也就是说,你也会为了保全自身,而欺骗朕?”
蕙兰点点头,一脸恳切:“是的,臣妾想好好活着。此世间,有太多值得臣妾珍爱和留恋之物。譬如这雪后初晴的夜晚,能与陛下相守,漫无目的地闲聊!”
慕容复依旧凝视着蕙兰,但原本锐利的目光,却逐渐柔和下来。
片刻后,他轻轻叹息道:“但愿你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而非为了取悦朕的善意谎言!”
蕙兰摇摇头:“绝非如此,臣妾……喜欢与陛下相伴!” 这句话倒也不假,不知何时起,蕙兰确实有些期盼与皇上相见了。
但她仍保持着清醒,心中暗自思量,“不知陛下今晚的情绪因何而起,是否与顾青的深夜觐见有关?究竟是谁欺骗了他?看他如此伤心愤怒,想必是他极为信任之人吧!”
蕙兰正思索着,慕容复突然将她拉入怀中,呢喃道:“朕听你的,不再追究了……你说得对,就连朕,也有心事隐藏,也曾欺骗过许多人……”
未及开口,蕙兰的双唇已被他堵住,他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蕙兰,深情而霸道。
而后,他们一同倒在了床榻之上。 细算起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吧。
情不自禁,彼此清醒。
或许是上次的经历让慕容复难以释怀,他轻轻拨开蕙兰的长发,小心翼翼地褪去她的寝衣,而后在她受伤的肩上温柔一吻。
瞬间,蕙兰脑海中浮现出温秋实的身影,但很快便消失了。
蕙兰心想:“我与他已再无可能。自从决定做梅妃那一刻起,皇上便是我的夫君。而如今的我,已是一个清醒理智、识时务的女人。”
在后宫的日子如履薄冰,举步维艰。蕙兰不得不承认,自从皇上将她从火海中救出,她便渐渐贪恋起这个男人的呵护与温存。
轻微的疼痛,轻微地战栗,蕙兰闭上眼睛,依偎进慕容复温暖坚实的怀抱。
就在慕容复意乱情迷之时,蕙兰悄悄摸索到他脱下的衣裳。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我还要再骗你、利用你一次。等我不再受皇后威胁控制时,一定会全心全意待你!”
月光透过鱼戏莲叶图案的窗帘洒下,朦胧而旖旎。
次日清晨,慕容复起床换好衣服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晚随身佩戴的香囊。
此时,蕙兰已梳妆整齐,她一边替慕容复掸着朝服的衣角,一边迟疑地轻声问道:“会不会……掉在了床底下?”
慕容复一愣,随即明白了蕙兰的意思,他抿着嘴,调侃而暧昧地看着她笑。蕙兰羞红了脸,吩咐思菱把彩蝶叫来。
彩蝶身材娇小,十分机灵。一听蕙兰说皇上的香囊可能掉在床底下了,便迅速俯下身,钻进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