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蕙兰沉默不语,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便收起笑容,沉凝道:“不知皇帝现下状况如何,平白生出这等事端,着实令人恼怒。这章威,真是胆大妄为,枉费皇帝昔日对他的信任!”
太后顿了顿,又望着蕙兰,轻声宽慰道:“不过,梅妃你也不必过于忧虑,你如今身怀六甲,只需安心养胎。皇帝是哀家所生,哀家对他再了解不过,他不会有事的。
他自十六岁起,便随先帝南征北战,数次平定边疆之乱,才有了今日的太平盛世。登基后,更是走遍天下,何种情形未曾遭遇过,区区一个章威,能耐他何!”
最后几句话,太后说得斩钉截铁,眉目间的慈祥中,流露出杀伐果断之气,令蕙兰惊愕不已。
显然,久居后宫、不甚管事的太后,并不似她平日展现的那般平和淡泊。
蕙兰向太后颔首示意,心怀感激地说道:“多谢太后赐教,臣妾定当安心养胎!”
太后又笑了,笑容端庄慈祥,令人如沐春风:“如此甚好,待皇帝归来,你与腹中胎儿皆平安顺遂,便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二人又随口闲聊了片刻,太后悉心叮嘱了蕙兰许多注意事项。随后,太后将宫人传唤过来,责令他们精心侍奉,不得有丝毫怠慢。
诸事交代完毕,太后在槿汐姑姑的陪同下,离开了醉心殿。
接连数日的奔波,加之夜晚睡眠不佳,蕙兰感到浑身无力。
送别太后后,她勉强喝了一碗思菱端来的枸杞乌鸡汤,便躺在床榻上,意欲歇息。然而,尽管身体疲惫不堪,她却难以入眠。脑海中,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不断浮现。
“我方才知晓身怀六甲,喜悦之情尚未消散,便传来章威勾结缅族叛乱的消息,皇上也因此匆忙离我而去,前往西南平叛。姐姐又在我回京途中突然现身,紧接着,更得知思菱竟窥探到我的真实身份……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令人心烦意乱,不知从何理起。
姐姐与冯威究竟是分道扬镳,还是另有阴谋,目前尚不得而知。
对于思菱,起初我确实惊慌恐惧。但现在看来,她应是真心待我。思菱聪慧机敏,又善于察言观色,若她能与我同心同德,知晓真相倒也并非坏事。
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我形单影只,凡事都需隐瞒,都需藏匿,实在孤独,着实需要一个与我并肩之人。而思菱,或许日后能成为我的得力助手。”
如此想着,蕙兰稍感心安,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这一觉竟睡到了黄昏。
日子一天天过去,慕容复那边也很快传来了消息。他已抵达西南,但具体情况却只字未提。
除了写给太后的书信,他还捎来一封给蕙兰的信笺,字迹简短潦草,仅有几句诗词和叮咛。
然而,这只言片语,却被蕙兰视若珍宝。在睡不着的深夜,她总会拿出来一遍遍地读,似乎想从这简短的字里行间,读出更多的深意。
读得多了,蕙兰突然发现,慕容复给她的信,开头并无称呼,既不叫名字,也不称梅妃。
蕙兰这才意识到,初入宫时,慕容复是亲昵地叫她“梅儿”的。不知从何时起,他再没这样叫过。
一如信中所写:“西南风光好,憾卿不在旁。朕已安全抵达边境,一切都好,只是甚为念你。”
这个发现让蕙兰紧张起来,再联想到之前在崇明殿的事,她明明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误,慕容复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却一直隐忍不发?”
在此期间,蕙兰也偷偷给父亲邓百川捎了信,让他按照思菱打听到的消息,在落云镇的东北方寻找姐姐蕙梅的下落。
邓百川得知蕙梅并未随章威去西南,而是仍在京郊徘徊,顿时感到十分头疼,立刻派心腹四下寻找,却久久没有结果。
这也在蕙兰的意料之中,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刻意躲藏的邓蕙梅,又谈何容易!
找不到她,蕙兰的心便一直悬着。
她深知,“姐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是知晓我有了身孕,暂时无计可施。那么,待我产子之后呢?她是否会再次突然出现?”
仅此设想,蕙兰便难免心惊胆战。
这段时日,后宫颇为平静。
皇后依旧抱恙,几乎闭门不出,终日待在翊坤宫。
后宫诸事,皆由太后亲自主持,湘妃从旁协助。
听闻湘妃协理六宫以来,因其和蔼明理,处事公正,颇受众人赞誉。
由于身怀六甲,蕙兰无需向皇后请安,平日她也甚少出门,偶尔会在御花园散步,其余时间,则在醉心殿歇息,安心养胎。
蕙兰胃口依旧不佳,但为了腹中胎儿,她也总是勉强多吃几口。
太后对她关怀依旧,派太医院资深的沈太医为她安胎,还时常派槿汐姑姑送来各种滋补汤水。
表面上风平浪静,蕙兰心中却始终笼罩着隐隐的不安。
在宫中久矣,她已颇有经验,总觉得这表面的祥和之下,往往潜藏着更可怕的风浪。
蕙兰的担忧,果然很快应验。
这日午后,她正懒洋洋地斜靠在贵妃榻上小憩,半梦半醒之间,思冰忽然走进来,略显紧张地说:“娘娘,太后传旨,让您即刻前往慈宁宫!”
蕙兰顿时睡意全无。她睁开双眼,颇为惊讶。
“这些天,太后时常来醉心殿看我,说我胎象不稳,不宜走动。此刻究竟有何急事?竟要我前往慈宁宫。”
既是太后旨意,蕙兰虽浑身慵懒,还是在思冰的搀扶下,迅速起身,整理衣装后,匆匆出门。
只见慈宁宫的小宫女银杏,正站在廊下,惶恐不安地候着。
思菱面色沉静,和声问道:“银杏,太后传娘娘前去,可有何事?”
银杏摇头,称不知。但蕙兰暗自观察,见她目光闪烁,便知她定然知晓内情。
既如此闭口不言,想必此事不小,且绝非好事。
蕙兰示意思菱莫再追问,而后在她与思冰的陪同下,随银杏出了醉心殿,往慈宁宫去。
时已初夏,阳光炽热,照在宫苑旁的石榴树上,满树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明艳动人。
此时,蕙兰想起皇上信中的两句诗:“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于蕙兰而言,眼前之景,却是:“石榴花开透帘明,遗恨思君不入梦。”
他们离别已近一月,思念日甚,却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此刻,望着眼前火红的石榴花,蕙兰不禁轻轻叹息。
就这样,边走边想,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慈宁宫。
银杏领着她们进了慈宁宫的正殿,蕙兰进门后,看清殿内情形,不禁有些惊讶。
不仅太后在,湘妃竟然也在。
太后见蕙兰进来,目光和缓如昔,声音亦很平静:“赐座!”
蕙兰请安后,在太后下首坐下。太后凝视她片刻,直言道:“今日传你来,是湘妃反映了一些情况,哀家要问个明白!”
“湘妃?”
闻此一言,蕙兰悚然一惊,身上一阵酥麻,抬眼瞄了湘妃一眼,只见她笑容灿烂,依旧是温婉和气的样子。
蕙兰沉心静气,语调平缓地说道:“太后娘娘和湘妃姐姐有何疑问,但问无妨,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面无表情地看向湘妃,命令道:“湘妃,将你方才与哀家所言,再与梅妃说一遍。”
湘妃起身,微笑着向蕙兰行了个平礼,说道:“妹妹莫怪,事情是这样的。臣妾宫中的赵强,前些时日,其母去世。……赵强之母寡居多年,仅有此一子,臣妾心生怜悯,便求了皇后,准许他归家为母送终。
其母下葬后,赵强于四月初三,专程前往京郊的云若寺上香祈福……”
话至此处,她刻意停顿,眼睛直直地看着蕙兰,笑意盈盈。
而蕙兰在听到“四月初三”和“云若寺”后,心跳骤然紊乱,呼吸也难以平复。
自第二次从云若寺回来,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唯恐自己的行踪被人察觉。
她最为担忧之事,如今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蕙兰并未流露出丝毫慌乱,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如此说来,的确甚巧,臣妾也于四月初三,获皇上恩准,前往了云若寺一趟。”
湘妃对蕙兰微微一笑:“正是呢,赵强说在那里见到了妹妹。但据他所言,妹妹并未在云若寺进香祈福,甚至未在正殿停留,便独自走了出去,先是在云若寺的西墙下,与先前宫中的温太医交谈许久,期间还落下眼泪……而后又独自去了西边的槐树林,许久未出。
赵强回来后,心中虽有疑虑,但一直不敢言语。近日,他反复思量,总觉得事有蹊跷,便悄悄讲与臣妾。臣妾认为此事非同小可,故来禀报太后。臣妾现协理六宫,妹妹有孕在身,若心中藏事,影响龙胎,皇上回宫怪罪下来,恐无人能担此责……梅妃妹妹,您说是吧?”
蕙兰默默与湘妃对视,只见她眉眼弯弯,脸上两个娇俏的小梨涡依然跳动。
但蕙兰深知,此女不同于皇后,亦不同于先前的容妃,她温婉可人、行事缜密,却于谈笑间,暗藏锋芒。
一阵沉默后,只听太后云淡风轻地说道:“那梅妃,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太医已然递了辞呈出宫,你们……可是事先约好,在云若寺会面?”
蕙兰尽管后背冷汗直流,仍强作镇定,缓缓说道:“回太后,臣妾那日前往云若寺,偶遇温秋实实属意外。温秋实恰巧也去上香,臣妾在西墙外碰到他……臣妾落泪,是因谈及已过世的妹妹。太后想必也知晓,她原是温秋实的未婚妻,二人自幼相识……谈及妹妹,他伤感落泪,臣妾也不禁悲从中来!”
太后静静审视着蕙兰,笑道:“与故交闲聊几句,并非大事。但哀家好奇的是,你孤身一人,连丫鬟都不带,去西边的槐树林所为何事?”
说罢,目光紧紧锁住蕙兰。
瞬间,蕙兰飞速思考着,
“看来,赵强仅是看到我与温秋实交谈,见我进入槐树林后,便不敢跟进去。如此,他并不知晓我与谁会面,又做了何事。否则,他应直接告知湘妃,而湘妃也无需在此迂回。
我深知应速速编织一个借口,但一个后宫嫔妃,撇开贴身宫女,独自深入密林,实乃诡异离奇,难免引人遐想。
更重要的是,如今众人皆知我是独自前往。故而,我所言,无人能够证明。我必须编造一个既合情合理,又无懈可击的理由,方能使太后信服。”
蕙兰正欲开口,身旁却骤然传来一个清亮爽利的声音:“回太后娘娘,奴婢知晓梅妃娘娘在槐树林见了谁,做了什么……那日,梅妃娘娘让思冰和奴婢留在云若寺,称自己有事外出,奴婢觉着怪异,放心不下,便趁她不备,悄悄尾随而去,故而知晓一切!”
蕙兰猛地转身,只见身旁的思菱,正仰头直视太后,满脸尽是破釜沉舟的诚挚与大义。
思菱站在蕙兰身后,闻湘妃此言,心中亦是一惊。于蕙兰,她是十足的钦佩。
昔日的梅妃,虽跟随多年,但她从未如今日之梅妃娘娘般诚心相待。尚未出宫时,因心情不佳,时常拿思冰和思菱出气,轻则打骂,重则责罚;阖宫之人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触怒于她。
在外,醉心殿之人也总是唯唯诺诺。主子不强硬,奴才自然也跟着受气。
此娘娘来后,整治容妃,抗衡皇后,使其宫中众人皆意气风发。初闻今之梅妃乃冒名顶替时,思菱惊愕万分,然深思熟虑后,已认定当下之梅妃娘娘。
此时的蕙兰,闻思菱之言,震惊而惧,目视其,不知后续所言何物。
“向日,思菱确随我至槐树林,亦知我见何人,所为何事。然,此真相一旦公之于众,皆可致我于死地。莫非……思菱此前于我面前之真诚,皆系伪装?知我为假梅妃后,便按兵不动,伺机而动,欲令我无还手之力而一招毙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