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六,初冬晴朗。
邓夫人终于得以进宫与蕙兰相见。初闻此消息,邓夫人亦激动异常,想到蕙兰在宫中的稳固地位,她倍感欣慰。然而,想到另一个女儿生死未卜,她又忧心忡忡。
昔日,云若诗寺西之槐树林中,与蕙梅仓促一见。以邓夫人对其女之了解,深知她必不善罢甘休。
果如所料,那日邓夫人外出购物,蓦见蕙梅,便知事已超出掌控。
为此,邓夫人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她深知,皆因自己过分溺爱,才养成蕙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品性。她懊悔万分。
所幸,蕙兰争气,邓夫人心中略感宽慰。
但是,她心中还是偏爱蕙梅的。
此时的蕙兰,却是激动异常。自入宫以来,这是她首次与母亲相见,提前两日,她便兴奋得坐立难安。
临近正午,邓夫人在思冰和思菱的带领下,缓缓走进醉心殿正殿。
蕙兰已等候多时。见母亲身影,她急忙起身,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
乍见蕙兰,邓夫人遽然顿住脚步,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口中念道:“梅妃娘娘万安!”
蕙兰眼中涌起一股灼热暖流,她快步上前,扶起母亲。
待到四目相对,她发现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蕙兰心如刀绞地端详着母亲,时隔一年有余,母亲仿若变了一个人。昔日丰腴圆润之姿,如今变得纤瘦单薄,鬓角也已生出几缕白发。
想必这一年多来,母亲定然时时处于惶恐不安之中,故而如此憔悴。
屏退左右,偌大殿中,仅余母女二人,执手泪眼相望。
良久,邓夫人抽回手,轻轻抚摸蕙兰之面,泣不成声:“兰儿,委屈你了……”
此刻,前尘往事涌上蕙兰心头,忆及往昔闺中生活,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彼时,蕙兰尚是承欢于母亲膝下的小女儿,亦是怀揣憧憬、无忧无虑的邓家二小姐。
然而,自蕙梅悄然离去的那个清晨起,她便被迫成长、被迫改变,亦被迫肩负起整个家族的安危荣辱。
所幸,命运对她尚算仁慈,在仓促顶替姐姐身份后,即便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况,她亦能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步步走到今日。
蕙兰泪眼婆娑地看着邓夫人,劝慰道:“娘,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我身怀有孕,在后宫也已站稳脚跟,爹爹此次又立了功……您别再忧心了,回去后,您好好调养身体,瞧您都瘦了许多,女儿心疼!”
邓夫人沉默不语,只是无力地摇摇头,叹息一声,便别过脸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蕙兰紧紧地盯着邓夫人,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父亲的升官晋爵,邓家如今的辉煌,以及我有孕的消息,理应能缓解娘的紧张才是。
可此刻,娘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喜悦,就连眉目间的忧愁悲痛也并未消散。母女久别重逢,她却对我在宫中的现状、未来的生活,乃至我腹中的胎儿,只字不提,毫无半点儿关心。
姐姐未随冯威去西南之事,我特意嘱咐过爹爹,莫要告知娘,以免她担忧。而冯威的死讯,皇上也并未外传,娘身为内宅妇人,定然不知。那么,她如此忧心忡忡,究竟是为何事?”
蕙兰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直觉告诉她,家中必定发生了何事。
她用锐利的目光直视邓夫人,沉声道:“娘,您怎么了?”
邓夫人身体猛地一颤,转过身,眼神回避着蕙兰,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兰儿,如今你爹爹被封为敬国公,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邓家……娘只要一想到……一想到你是冒充梅儿,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发现,便寝食难安……”
这一番话,若是在刚入宫时听到,蕙兰必定会与母亲相拥而泣。
“然而,事到如今,这么久过去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母亲为何又屡屡提起?”
蕙兰紧紧地盯着母亲,低声问道:“可有姐姐的消息?”
邓夫人仿若受惊,猛然睁大眼睛,连连摇头:“没有,许久都没有梅儿的消息了,也不知……不知她如今状况如何……”
蕙兰顾不得其他,皱起眉头道:“娘,实话告诉你吧,章威已死在西南,姐姐……当时根本没有与他一同前往,所以,依我推断,她此刻应该还在京城附近,你回去告知爹爹,让他尽快派人,寻到姐姐的下落,找到以后……”
她顿了顿,终于狠下心道:“寻一处隐秘之地,将姐姐囚禁起来。切不可再让她抛头露面,否则,一旦被人发现,我们全家都难逃劫难!”
邓夫人呆呆地看着蕙兰,满脸愁容:“兰儿,如此一来,梅儿她……她实在太可怜了……”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蕙兰忍不住打断母亲,语气略带不满:“娘,您怎么糊涂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邓夫人取出帕子,擦拭了一下眼泪,言语间带着几分疑惑与埋怨:“说句实话,娘实在难以理解你和你爹爹的做法……当初梅儿回来后,你们俩理应速速换回身份,让梅儿进宫,如此方为万全之策。
这样一来,我们便无需担忧你的身份暴露,招致灭门之祸;你姐姐也不至于像孤魂野鬼一般,漂泊在外……可你和你爹爹都不赞同,你爹爹甚至对我隐瞒一切!如果不是我遇到……”
邓夫人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顿时闭嘴。
“遇到什么?”蕙兰追问。
邓夫人眼神恍惚:“没什么,没什么。”
蕙兰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母亲,她知道母亲定有所隐瞒,心中一阵剧痛。
自幼时起,邓夫人就对蕙梅偏爱多些,蕙兰对此一直心知肚明。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在这般是非对错分明的大事面前,母亲依旧偏袒姐姐,说出这番话来。
她气得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说道:“娘,你说姐姐可怜,那难道是她咎由自取……若真换过来……那在外漂泊的孤魂野鬼便是我了,我难道就不可怜吗?你心中只有姐姐,可曾为我想过?”
邓夫人见蕙兰动怒,忍气吞声地说道:“你不是还有秋实吗?这孩子重情重义,换回来他定不会弃你于不顾的……事已至此,兰儿,你姐姐她……是有些任性,但她绝非坏人啊,她也是迫不得已的。
归根结底,都怪那心狠手辣的废皇后,将梅儿逼入绝境。而且,梅儿喝过那么多避子药,上次怀孕又未能保住,娘估计,她这一生,恐再难有身孕了……”
听着母亲的唠叨,蕙兰凄然一笑。
“原以为,我苦苦期盼的母女重逢,会是娘对我心疼不已,为我在后宫的孤军奋战而痛哭流涕,为我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和苦难而痛心。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她竟当我面心疼姐姐,哭诉其种种艰辛。想来在娘眼中,如今的我,是锦衣玉食、荣宠万千的梅妃,而她的大女儿却在外流浪,生死难测。为人母者,常会被蒙蔽双眼,不顾事实,一味偏袒处于弱势的孩子。可她怎不想想,今日之局面,究竟是谁造成的?”
蕙兰强压心中悲愤,面无表情地对邓夫人说:“您或许不知,四月初三那天,若不是我提前让爹爹藏身槐树林,姐姐怕是已将我杀害……还有,我从锦城返回京城途中,她藏身我住的客栈,在我茶水中下迷魂药,若非得知我有身孕,她怕是早已不顾我死活,强行进宫了……
互换身份之事,还请您日后莫再提及,我腹中已有皇上的孩子,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我与姐姐,早在她不辞而别,将所有危险转嫁给我时,姐妹情分便已断绝,您莫要指望我还会怜悯她!”
邓夫人不住摇头,用愁苦至极的目光看着蕙兰,哀求道:“兰儿,我深知事已至此,无法改变。娘说这些,只是不愿见你们姐妹反目成仇,娘这一生仅有你们两个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梅儿与你年纪相仿,尚未满十九,若将她终生囚禁,娘实在于心不忍!
兰儿,你且深思,你姐姐她……年仅十四便入了宫,彼时,她还是个孩子啊。你或许不知,当初,在选秀之前,圣上不知从何处听闻我家有对孪生姐妹,竟特意提出,欲让妹妹入宫为梅妃。是你姐姐,你姐姐知晓后,以你与温秋实自幼相识、两情相悦为由,主动提出自己进宫选秀,才让你留在父母身旁!
蕙兰满脸惊疑地看着邓夫人,问道:“娘,您所言何意?选秀之时,圣上竟指明要我?为何?”
邓夫人微微皱眉,解释道:“或许……只是随口一言罢了,后来你爹爹如实禀告圣上,称你与温秋实自幼一起长大,两小无猜,不日便要定亲……当时温秋实已为太医,圣上亦知晓他,便不再强求……于是你姐姐参加了选秀,顺利留在宫中,备受圣上宠爱!”
邓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可蕙兰总觉得有些怪异。
“我与圣上,素不相识,他贵为天子,怎会预先打听邓家状况,更主动提出要我入宫?再者,以姐姐的性情,这算是为我做出牺牲,理应时常挂在嘴边,让我感恩戴德才是。然而,无论是在她入宫前我们形影不离的时光,还是她此次归来与我反目之时,姐姐都从未对我提及此事。”
见蕙兰陷入沉思,邓夫人审视着她,字斟句酌地说道:“故而兰儿,梅儿……你姐姐,她亦有难言的苦衷,她后来那般,也是身不由己。唉,这后宫,有时真如虎狼之窝……”
蕙兰惨然一笑,打断邓夫人的话语:“然而,姐姐口口声声说不愿拆散我与温秋实,最终却还是以如此自私卑鄙的方式将我们拆散……若是早知今日之局面,我宁愿当初就入宫,至少还能光明磊落、名正言顺,也免了这诸多恩怨纠缠,更不会有这一重一重的危难!”
邓夫人深深地看了蕙兰一眼,叹息一声,似有话想说,最终却还是沉默不语。
在她眼中,蕙兰已不复往日的乖巧温顺,变得冷漠刻薄,不近人情。
蕙兰也无心再解释,语气淡漠地对邓夫人说道:“无论如何,还望娘回去后告知爹爹,让他动用一切力量,尽快找到姐姐的下落……她这般在外漂泊,于我们大家皆不利。况且,姐姐身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孤身在外亦是危险!”
邓夫人又看了蕙兰一眼,点头应是。
日影西沉。
殿外,传来思菱轻声提醒:“娘娘,时辰不早了,夫人也该回去了!”
邓夫人恍然惊醒,这才想起此次进宫,主要是为了探望有孕在身的蕙兰。
她的目光落在蕙兰高耸的腹部上,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兰儿,你这肚子尖尖的,怕是个皇子呢!”说着,赶忙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展示给蕙兰看。
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其中有邓夫人亲手绣制的肚兜,亲手制作的衣物和虎头鞋。所用布料,皆是上乘。贴身之物,一律用上等软绸;棉衣里子,选用柔软细腻的素锦;外层则是锦绣华丽的缎子。针脚细密,无处不柔软舒适。
如此厚重的一大包袱,乃是邓夫人在得知蕙兰有孕之后,昼夜不息筹备而来。
此外,竟还有蕙兰儿时佩戴过的金锁,以及一副精巧玲珑的雕花金镯,显然是特意令人新制而成。那镯子上,挂着一圈铃铛,稍作摇动,便发出泠泠之声,清脆动听。
蕙兰逐一审视,心中再度涌起感动之情,言辞间也不禁流露出几分关切:“待女儿分娩之时,娘自会进宫。届时再带来也不迟……况且宫中有绣娘,娘如此辛劳缝制,反倒累坏了身子!”
邓夫人却不以为意,轻声道:“准备妥当,便早些带来……这也是娘的一片心意。宫中的绣娘们,技艺虽高,但不过是应付了事。哪比得上娘,为自己的外孙缝制衣物,每一针每一线,皆是无比用心!”
说罢,她又取出一个食盒递与蕙兰:“这是你最爱吃的马蹄糕……娘一早起来做好的!”
蕙兰打开食盒,轻轻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果然是母亲的手艺,还是那熟悉的味道,绵软香甜,入口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