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并未察觉她们的存在,时而跳跃,时而停歇,悠然自得。
她们也轻声屏息,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缓缓爬行。
不知不觉,她们已随野兔爬到了杜梨树林的边缘。
树林下方,是一个斜坡,再往下,便是眼前这条幽静的林间小路。
这时,那野兔似是受到惊吓,突然一跃,跳入斜坡上的草丛,消失不见。
蕙兰满心失望,抬头四处找寻。
刹那间,她发现林边草丛中,潜伏着一名猎人。
他身着灰绿色短衣裤褂,头戴树叶编成的帽子,乍一看,与周围草木浑然一体。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潜伏着,纹丝不动,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察觉。
蕙兰和蕙梅躲在一棵树后,好奇地注视着猎人。
很快,她们看到他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斜坡下方。
蕙兰的心瞬间揪紧,刚才那只野兔,正是朝那个方向跑去。
不好!
猎人定是要射那只野兔!
她压低声音,急切地对蕙梅说:“姐姐,那只小兔子……猎人定然是发现了,要将它杀了!”
蕙梅也深感惋惜,但思索片刻,还是对蕙兰说:“我们无法左右他,快回去吧,我有些害怕!”
蕙兰紧张地思考着应对之策,急得快哭了:“怎么办?小兔子太可怜了,我不想让它死……我们把猎人吓跑吧……”说着,她看到了手腕上的玉珏。
月牙形的玉珏,姐妹俩各有一枚,是她们出生后,父亲邓百川赠予的礼物,寓意着她们姐妹的名字。
蕙梅的玉珏上刻着一朵腊梅花,蕙兰的则是一朵兰花,邓夫人说这是蕙兰。
那年端阳节,邓夫人捻了五彩绳,将玉珏串起来,戴在她们俩的手腕上。
有时候,孩子的想法,单纯善良中透着傻气。
蕙兰将玉珏从手腕上解下,对蕙梅低声说:“我有办法了……娘不是说这个很贵重,让我们不要弄丢吗?猎人杀小兔子,是为了饱腹,我把玉珏送给他,猎人换了银子,可以买酒买肉,就不会再杀……”
她话未说完,只见猎人拉满弓弦,已做好射击准备。
于是,蕙兰不顾一切地从树后探出头,将那枚玉珏,朝猎人扔过去,喊道:“这个给你,放了小兔子吧!”
那玉珏不偏不倚地砸中猎人的后背,他猛地一震,手一抖,箭瞬间偏离了弓弦。
猎人下意识地捡起那枚玉珏,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蕙兰和蕙梅,目光凶狠。
看样子,他显然未能射中那只小兔子。
蕙梅吓坏了,一边后退,一边责备蕙兰道:“妹妹,你又闯祸了,看我不告诉娘去……”
蕙兰并未惧怕,俨如小大人,郑重其事地对猎人说道:“你莫要动怒,此玉可换得许多银子!”
正在此时,林中传来家丁与嬷嬷焦急的呼喊声:“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在何处?速出来,要出发了!”
那猎人脸色一变,向下张望一眼,便急速钻出树林,绕至小山岗的另一侧,消失不见。
蕙兰和蕙梅趁机沿原路返回。
她边走边苦苦哀求:“好姐姐,求你了,莫要告知娘亲……我是为保护小兔子,你不也喜爱它吗?”
蕙梅不耐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回到林边,邓夫人正焦急地等待她们。蕙兰担心猎人追来告状,上前拉住邓夫人的衣襟,乖巧地说:“娘,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赶路吧!”
邓夫人见蕙兰主动要求出发,喜不自禁,也就无暇责备她们,即刻让她们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辘辘作响。
走了许久之后,邓夫人才发觉蕙兰手腕上的玉珏不见了,询问起来,她谎称不知何时丢失了。
邓夫人埋怨了许久,但路途遥远,无法返回寻找,只得作罢。
后来,蕙兰自知理亏,绝少提及此事。
随着时光流逝,她将此事深埋记忆,极少想起。
蕙兰凝视着慕容复,将这桩陈年往事详尽道来,最后轻声说道:“臣妾当年年幼,也算做了件蠢事,只是不知这玉珏,如何到了皇上手中?”
慕容复凝视着蕙兰,许久之后,沉声道:“朕十七岁那年初夏,自京城赴江南。正午时分,行至此路,遭五弟所遣、匿于山岗的弓箭手伏击。此箭手乃一猎人,亦是着名的神箭手,箭无虚发……然那日,他射向朕胸口之箭,却偏了一寸。
只因他即将放箭之时,有人以这枚玉珏,击于其背,致其手抖……他见朕坠马,未加多想,只道朕必死无疑,又见有人入林,便匆匆逃离……而正缘于这偏出的一寸,朕虽身负重伤,却保住了性命!”
蕙兰惊讶地张开嘴巴,瞬间想起慕容复曾言:“……幸得贵人相助,箭偏些许,不然……他是蓄意取朕性命!”
“天啊!难道竟是我歪打正着,竟救了皇上?”
“那贵人……竟是我?!”
迎着蕙兰惊愕的目光,慕容复接着道:“朕伤愈后,便布下天罗地网,追查元凶。最终,在五弟处发现端倪,顺藤摸瓜,亦揪出了那名弓箭手。
那弓箭手,倒是老实交代了。他告知朕,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跑来两个小女孩,其中一个,以为他在狩猎,将玉珏砸向他,言说将玉珏予他,放过那兔子……小女孩本意,是想救下一只野兔。
弓箭手记得那是一对孪生姐妹,观其衣着,应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扔玉佩的,应是妹妹,因那姐姐胆小,还言要回去告状……”
慕容复对蕙兰温柔地笑道:“原来,是一位善良的小女孩,和一只野兔,凑巧救了朕一命。
此后,朕每临江南,或自江南还朝,途经那座小山岗,皆会驻足,稍作休憩。
朕登基次年冬日,于那片杜梨树林中,偶得一只垂死之野兔。其腿为猎人兽夹所断。朕深知,此兔绝非当年那只,然仍将其带回宫中,欲悉心饲养。然不出半月,那野兔已逝,朕遂将之埋于醉心殿后的海棠树下。
朕亦一直寻觅那小女孩,仅存线索,便是此枚玉珏。
朕遍寻京城诸玉斋,直至六年前,方从一年迈琢玉高手处,获知青玉珏乃其为邓家孪生姐妹所琢。
孪生姐妹,长姐名邓蕙梅,小妹名邓蕙兰,玉珏由一整块玉从中剖开,制成两个月牙环状。长姐之珏,雕有腊梅花;小妹之珏,则雕有蕙兰花。
如此,与弓箭手之说吻合,救朕者,当为小妹……”
邓蕙梅打断慕容复之语,急道:“皇上,此乃阴差阳错之误会,她所救,仅一野兔而已……”
蕙兰咬牙视之,始知其远比己所想更愚钝、更恶毒。
“姐姐,你岂不知己所犯乃死罪耶?与外臣通奸私奔、欺君罔上,任择其一,皆足以诛灭九族。
侥悻保得性命,不思远遁,反来御前求见。非但搬弄是非,妄图挑拨皇上与我之关系。
你不想想,若非皇上念及我当初阴差阳错救他一命,岂会放过你,又岂会放过爹娘与整个邓家?
姐姐,眼见回宫无望,便心生歹意,妄图毁掉我与邓家!
此举愚蠢至极!巢倾卵覆,安有完卵?如若触怒皇上,追查到底,邓家必将毁于一旦,她又岂能有好下场?”
慕容复面无表情地看了邓蕙梅一眼,冷哼一声,方才缓缓说道:“对野兔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若是兰儿知晓那猎人要射杀的是朕,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他顿了顿,声音骤然变得森冷:“所以,你如今可明白了?兰儿并非任何人的替身,她是朕的救命恩人,更是朕愿用一生去细心呵护的女子。朕不杀你,仅因你是她的亲姐姐,否则……”
邓蕙梅呆呆地看着慕容复,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的脸上虽有惧色,却也流露出悲愤与不甘。
须臾,她回头看向蕙兰,轻声道:“好,兰儿,姐姐认输。想不到,竟是我沾了你的光……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作为姐姐,衷心祝你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中,能一直得天独厚,永远获皇上宠幸,莫像我这般……”
春日暖阳下,邓蕙梅的话语,轻柔无比,然而那张娇媚的面容,却隐隐透出几分狰狞。
“这哪是祝福,分明是诅咒。”
蕙兰深深叹息,姐妹一场,自己已然仁至义尽,无法再忍耐了。
于是,她紧紧盯着邓蕙梅,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妹妹自会以姐姐为戒,谨遵嫔妃之德……也希望姐姐您,好自为之……”
说罢,蕙兰下了马车,缓缓走到邓蕙梅跟前,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妹妹自然知晓后宫的权谋争斗……否则,姐姐又怎能精准地知晓,妹妹梳了望仙九鬟髻?”
邓蕙梅愣了一下,而后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蕙兰说道:“事已至此,也无需再隐瞒,确有他人暗中相助。但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话来,我根本不知那人是谁,仅在出发前夜,收到一封匿名信笺罢了……故而,你莫要得意过早,宫中知晓你底细且厌恶你痛恨你之人不在少数,你的结局,未必比我好……”
邓蕙梅话未说完,一旁的邓百川已是满脸焦灼与惊恐。
他生怕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在皇上面前,说出更多不合时宜的话。
于是,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邓蕙梅扯开,推倒在路边,拔剑怒指,厉声道:“再多说一句,我立刻斩下你的首级!”
看着暴怒的邓百川,看着昨夜削去自己发髻的利刃,邓蕙梅战栗不止,瞬间闭口不言。
邓百川挥手示意,两名家丁迅速上前,将邓蕙梅拖回了邓家的马车。
蕙兰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未阻拦,也不想再与姐姐多费口舌。
“看来,我所料不错,后宫中有人早知我的秘密和身份,也洞悉姐姐的心思和图谋。所以才提前给姐姐送信,助她顺利换回身份回宫。那人目的何在?为何不直接揭穿我,反而要如此大费周章,妄图让姐姐再回宫?”
蕙兰百思不得其解!
她目送着邓蕙梅的背影,仿佛有一层阴影,悄然笼罩在这春日明媚的原野之上。和暖的风,似乎也带来了一丝凉意,吹散了她心中满溢的幸福与喜悦。
这边,邓百川转身跪地,惶恐道:“臣教女无方,冲撞了皇上与兰贵妃,罪该万死!”
慕容复斜睨他一眼,沉声道:“起来吧。”
继而,他凝视着邓百川,语中带着几分冷厉:“过往之事,朕念及兰贵妃情面,不再追究……但朕亦有底线,若你长女再生事端,危及兰贵妃,朕绝不姑息!”
邓百川脸色一变,郑重应道:“皇上放心,臣担保,她……绝不会再出现在皇上与兰贵妃面前!”
蕙兰一怔,觉得父亲话中有话,但此等场合,自是不便询问。
慕容复亦是微微一愕,旋即点点头,对邓百川道:“如此甚好,你且继续赶路,过了前方山岗,朕与兰贵妃将另择他路……就此别过!”
邓百川躬身道:“臣告退,恭祝皇上与兰贵妃,一路平安顺遂!”
言罢,他起身退步,登鞍上马,催鞭驱马而去。
蕙兰目送父亲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的邓百川,与蕙兰一般,终于卸下了一年多来的重负,心境轻松。
然而,一想到自己半生拼搏得来的英名与清誉,险些被邓蕙梅这个孽女的所作所为毁于一旦,心中又充满懊恼与无奈。
待邓家一行人消失不见,蕙兰也重回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内,思菱早已喜出望外,低声道:“娘娘,皇上竟然什么都知晓,真是太好了……娘娘您再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思冰,似乎仍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上下打量蕙兰,讷讷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奴婢觉得娘娘回宫后似变了个人,原来如此……思菱姐姐,你是否早就知情?竟一直隐瞒!”
思菱微笑着,用手指轻敲她的头:“此等事,岂敢告知于你?你心直口快,万一不慎泄露出去……”
思冰一愣,满脸受伤地嘟囔道:“怎会如此?在姐姐眼中,妹妹竟是如此不可靠之人吗?”
蕙兰掀开马车的帷幕,看了一眼护卫的侍卫。
跟随在慕容复身旁的,除了陈同,还有上次与他一同去过云若寺、并从锦城护送她回宫的白侍卫。
他们皆是慕容复的亲信。
随行的宫女,仅有思冰和思菱。而这二女,乃是后宫中蕙兰最为信赖之人。
因此,此次江南之行,应当是再安全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