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长长地舒了口气,刻意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也不再思考回宫后要面对的风风雨雨。
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好好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安心享受这风和日丽的春日。
马车沿着眼前的林荫小道,一路向前。行至尽头后,缓缓向南,不到半个时辰,便登上了那座小山岗。
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淡淡清香。
慕容复环顾四周,缰绳一勒,骏马嘶鸣一声,骤然停步。
他高声下令:“停!”
慕容复侧身看着在马车里正襟危坐的蕙兰,笑道:“故地重游,你可要看看当年你心心念念想要救的那只野兔,是否还健在?”
蕙兰一怔,继而不禁脸红了,嗔怪道:“陛下打趣臣妾呢!”
他哈哈笑着,翻身下马,一把将蕙兰抱下马车,肃容道:“朕并非打趣你,赤子之心,最为可贵……只是许多人,长大之后,便将最初的那份单纯善良丢失了!”
他说着,一边牵起蕙兰的手,走进了林中。
昔日之杜梨树,已茁壮成长,颇有遮天蔽日之态,枝头挂满串串洁白花朵,清新静谧。
林间,依旧鸟语婉转,凉爽宜人。
蕙兰若有所思,问慕容复:“圣上言六年前曾见过妾身,何地所见?妾身为何毫无印象?”
慕容复倚树而立,面带微笑:“莫急,朕适才未言,乃是欲至此地,仅告于汝一人。”
他声渐低:“当年,朕从京城琢玉高手处得知玉珏主人,便迫不及待,欲见朕之救命恩人。朕未告知汝父,只想暗中观之,看这垂髫之年便有勇有谋之小姑娘,至豆蔻年华,是何模样……
结果得知,邓家孪生姐妹,数月前随邓夫人往江南省亲,不日将归。
朕记忆犹新,那是六年前初冬,闻汝归期,朕亲至京郊。
那是初雪飘落之午后,京郊官道两旁,荒草如烟,白雪茫茫。一群灰色鸽子,于雪野觅食……”
初雪飘落,京郊之野,灰色之鸽……
蕙兰悚然一惊,仰头视慕容复,讷讷道:“妾身,妾身亦记得……”
他恍若未觉,眼神迷蒙,似重回六年前那一刻:“朕骑马匿于古槐之后,等约一刻钟,终见邓家马车驶来。
距朕几丈处,马车忽停。只见一着水红色风帽斗篷之少女,跳下马车,立于路边,驻足观觅食之鸟。
而后,又返身取糕点,揉碎撒于雪地。
那些鸽子迅速聚拢至她身旁,她面露微笑,轻声宽慰道,“莫急,莫急,皆有……”
茫茫雪原,浅灰之鸽,容色殊丽之红衣少女,令朕……目光再难移开。
直至朕闻有人掀开帷幔,高声呼喊,“兰儿,速上车!雪愈下愈大矣,莫天黑前赶不归……”
兰儿,朕闻此名后,心中雀跃……”
慕容复顿住,痴痴望着蕙兰。
“朕未上前,而是策马疾驰,回宫……径直奔向慈明宫。应了太后长久以来之提议……选秀!”
他又停下,苦笑道:“然,朕告知汝父,欲令孪生姐妹中之妹入宫选秀时,彼却婉言向朕求情,言小女邓蕙兰,与宫内之温太医自幼青梅竹马,两家早有定亲之意,只待及笄之年议亲。
朕识温秋实,知其乃温文尔雅、端良有为之青年,实乃良配。
朕纠结良久……诚然,身为天子,朕自可凭己之权力,强令汝进宫为妃。
然,面对一曾救朕之女子,朕实难为之。最终,仍痛苦决定放弃……不瞒汝言,朕彼时自慰,权当报汝救命之恩。
继而后,汝姊入宫。因具一模一样之容貌,朕以汝相待,百般宠爱……此或乃朕此生最后悔之事。
朕今方明悟,汝即汝,纵为孪生姊,亦不可替代……朕此生,诸事皆为人安排,不得自主,唯汝,乃发自内心之喜爱……故,朕尤珍视汝!”
蕙兰视慕容复,四目相对之瞬,泪水忽涌至眼眶。
她难以想象,十二年前,在这僻静的小山岗,年幼的她,无意间做了一件愚拙的善事,而这点滴善念,竟穿越悠悠岁月,将她与一个陌生男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此时此刻,她不禁再次回想起得知邓蕙梅逃走,自己需代姐入宫时,内心是何等绝望与悲愤。
那时的她,几乎笃定自己的人生将陷入泥沼,再无光明可言。
然命运终究待她不薄。
虽有失亦有得。
正如慕容复所言,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
出了津城地界,慕容复已有所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将走水路。
因是微服出行,故并未启用龙船。在河渡码头,那艘早已停泊好的航船,从外观看,不过是一艘两层的红漆画舸。
蕙兰与慕容复住在船舷右侧的房间,不用说,这自然是整艘画舫最佳的位置,雅致洁净,视野也最为开阔。
透过房间的舷窗,可见春日的江面,波光粼粼,江水如碎银般,闪耀着熠熠光芒。
蕙兰这才明白,慕容复如此安排的缘由。她虽去过江南两次,但皆是陆路之行。
而此次水上航行,让她感到无比新奇与兴奋。
一整天,蕙兰一得空便趴在舷窗边,欣赏窗外的江水浩瀚,也欣赏两岸的绿树红花。
慕容复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平日里还觉得你见多识广,怎的一上船,却像个没出过门的!”
夜幕降临。
一轮尚未圆满的明月高挂空中,月光洒在一江春水上,宛如一层薄纱笼罩。
此景此情,令人不禁想起《春江花月夜》中的诗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毕竟是整日的舟车劳顿,用过晚膳后,蕙兰与慕容复一同在船头欣赏了一会江上月色,便感到困意来袭,哈欠不断。
于是,思冰和思菱便搀扶她进入船舱,侍候她早早歇息。
蕙兰着实疲累至极,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翻了个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梦中惊醒。
窗外,月色皎洁。在这静谧的夜晚,江水流动之声,愈发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蕙兰忽然听到,阵阵江涛声中,似乎夹杂着一阵压抑的哭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坐起身,侧耳倾听。
听了片刻,才确定无疑,确实是有女子在伤心抽泣。
蕙兰甚是诧异,船上的女子,除了自己,便是思冰和思菱了。
她们二人,又有谁会在夜半时分暗自哭泣呢?
身旁,慕容复已然入眠,发出轻微的鼾声。
蕙兰不忍心叫醒他,便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那时,她心中只有惊愕,毫无半点恐惧。
只因她对船上之人毫不怀疑,认为皆是自己与皇上的心腹,都是绝对可靠之人。
如此大意,使得蕙兰未能察觉,可怕的梦魇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将她笼罩其中。
蕙兰走出船舱。
那低低的啜泣声清晰了些,似乎是从船尾传来。
她怔愣了片刻,便顺着声音,缓缓朝船尾走去。
当时,她一心认定,必定是思冰或者思菱,有什么心事瞒着不说,所以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躲起来哭泣。
然而,当她行至距船尾不足一丈处时,哭声戛然而止。
此刻,月已西沉,船身尽没于阴影之中,四周晦暗不明。
唯有脚下一江春水,于暗夜中泛出凛凛寒光。
远望江边,树影依稀,渔火点点。
蕙兰立于船尾,惶恐四顾。
风平浪静,万籁俱寂。刚才的一切,仿若皆为她的错觉。
她心中大惑不解,分明听到有女子啼哭,怎至近处,反倒无声无息,不见踪迹?
一阵江风拂过,冰冷彻骨,蕙兰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这才忆起,一路行来,竟未见值夜侍卫。
念及方才的诡异经历,顿感毛骨悚然。
一面自责轻率鲁莽,一面匆匆转身,欲速回船舱。
恰在此时,她忽闻身后传来窣窣之声。
那是船板被人踩踏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有人来了!
她蓦地回首,刹那间,通体寒毛竖立。
只见一黑影,正立于她身后,与她近在咫尺。
说时迟那时快,她尚未看清来者是人是鬼,甚至未及发出一声惊叫,那黑影便疾冲上前,捂住她的嘴。
紧接着,另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将她猛地推向船尾。
那宽厚温热的手掌,自然并非鬼魂所有。
这黑影,只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
蕙兰瞬间明白将有何事发生,一边竭力挣扎,一边伸手扯住他夜行衣的前襟。
然而,在黑影的强逼之下,蕙兰很快被抵至船尾边缘处。
最终,他用力将蕙兰往前一推,迅速闪身躲开。
一切已无法挽回,蕙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奋力扯下他腰间佩戴的香囊穗子,紧紧握于掌心。
与此同时,她两脚踏空,一个踉跄,径直坠入江中。
冰冷的江水,迅速将她淹没。
虽蕙兰曾在外祖家住过,略通水性,但在如此湍急的江水中,亦是无能为力,甚至来不及挣扎。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慕容复的身影浮现于她的脑海。
她竭力想要探出头呼喊,却身不由己,只能被滔滔江水卷走,坠入黑暗的深渊。
仿佛堕入无边梦境,慕容复、温秋实、姐姐、废皇后、已逝的容妃张玉容、安嫔、端贵妃……无数身影,无数面孔,不断交织,在她眼前闪烁。
头昏脑涨,身体似被某物挤压,剧痛难忍,蕙兰不禁喊了一声。
她真的喊出了声,却只是绵软无力的一声。
伴随着这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缓缓转头,环顾四周,看清所在之处后,她更觉自己置身梦境。
眼前,是一间破旧的草房,房门紧闭,窗纸泛黄。低矮的屋顶,布满蛛网和炊烟熏黑的痕迹。
房间内,除了自己所躺的这张木床,便是一张油漆剥落的方桌。墙角处,摆放着一个大水瓮,再往里,是用黄泥垒成的灶台。
“这是何处?”
蕙兰勉强支撑着坐起,头痛欲裂。而四肢百骸,更是酸痛无力。
她低头看去,自己身上,竟套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
蕙兰霎时惊慌失色,“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为何会是这番模样?”
窗外传来一阵异样声响,她正欲下床查看,房门却蓦地打开,屋内瞬间明亮起来。
蕙兰悚然一惊,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陌生女子,正匆匆跨入房门。她湿漉漉的手中,端着一个硕大的木盆,想来是去洗衣了。
四目相对的刹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快步冲向蕙兰,口中欣喜若道:“啊……你醒了?”
蕙兰定睛端详眼前的女子,她身着与自己相同的深蓝色粗布褂子,皮肤略黑,却生得颇为俏丽。尤其那双眼睛,幽深清澈,乌黑的眼珠,宛如碧水潭中一颗如墨的鹅卵石。
蕙兰怔怔地看着她,问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几不可闻。
女子迅速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水给她,语速甚快地说:“这是我家……你终于醒了,真是吓坏我了,你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你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想不开投江自尽吗?大半夜的,要不是我恰好在江边洗衣,你恐怕早就没命了……”
女子的话语,如同一道阳光,驱散了蕙兰脑海中的迷雾,让她苦苦追索的一切,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终于想起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深夜的那一幕,此时在她眼前重新闪现:大船、哭声、突然出现的黑影、强有力的大手、被江水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而这姑娘仍在不停地述说着,从她的口中,蕙兰大致了解到自己昏迷后的情形:那天半夜,她坠入江中,被江水冲到了下游。
女子为浣衣女,素日勤勉。四更刚过,她便起身至江边洗衣。遥遥望见江面上白色的衣物,遂断定有人落水。
生长于江边的她,熟谙水性,即刻撑起岸边一条无人的小船,将溺水者蕙兰救起,带回自家。
蕙兰微微合拢双眼,庆幸之余,心中亦充斥着懊恼与愤恨。
“皇上诉衷肠后,我便如释重负,再无后顾之忧。且认定同行之人皆可信赖,故放松了警觉与戒备。
如今想来,那低低的女子啜泣声,显然是个陷阱,意在引我上钩。更骇人的是,当时,为何仅我一人听到?
思冰和思菱居于船舷左侧,思菱向来睡眠很浅,我出来许久,她却毫无察觉?守夜侍卫又在何处?
黑影推我下水时,船尾发出巨大声响,然而自始至终,竟无人现身!连皇上也不例外!”
种种迹象表明,或许在蕙兰出宫之时,就已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欲除之而后快,使其无法回宫。
如此想来,先前诸多疑惑,便也能迎刃而解了。
“姐姐为何对我当日发型了如指掌?为何有人帮她重获梅妃之位?让姐姐回宫,令我流落江南,想必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
而后将我推入江中,无非是阴谋失败后的孤注一掷,索性令我命丧途中,以绝后患。会是谁下的毒手呢?”
念及此处,蕙兰不禁心中冷笑。
“此二人必是随行侍从无疑。且为一男一女,配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