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蕙兰说得极为真挚。仿佛她已不再是宫廷中高高在上的兰贵妃,而是那个被秋苓从江中救出、借住在她家的孤苦女子。
秋苓凝视着蕙兰,眼中泛起一层泪光。
她正欲开口,却突然转头,望向玉兰林深处。
紧接着,她脸色剧变。
在蕙兰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秋苓迅速伸手,将她拉到旁边的廊亭下。
暮春时节,回廊下的紫藤花虽已凋谢,但茂密的枝叶依然绿意盎然,将整个廊亭紧紧笼罩。
她们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蕙兰的心跳愈发急促,她意识到秋苓似乎发现了什么,便诧异问道:“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秋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拨开紫藤叶,露出一条缝隙,压低声音道:“娘娘,您快看那边!”
蕙兰不由自主地俯下身,顺着秋苓所指的方向,向玉兰林里望去。
只见密林深处,一男一女正面对面站着,似乎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那女子背对着她们,看不清面容。
那男子侧身而立,看得出身材高大威猛,隐约间有些熟悉。
就在这时,他向前迈了一步,转过身来。
蕙兰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猛地捂住嘴巴,遏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
因为她赫然看到,那是一个中年男子,而他左侧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道醒目的伤疤。
蕙兰紧紧盯着那个男人。
心跳在这一刻剧烈跳动,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
没错,就是他,那个曾在秋苓家墙外与白元密谋的中年男人!
他终于现身了。
在紧张与激动的同时,蕙兰心中也充满了疑惑。
皇宫内苑,且临近嫔妃居所,此刀疤脸究竟是何身份?怎会在此出现?
此时,与他相对而立的女子,不经意间转过脸来,远远地向清音阁的方向瞥了一眼。
待看清那女子容貌,蕙兰再次惊得瞠目结舌。
竟是欣嫔的宫女彤云!
上午在慈宁宫时,就是她一直陪在欣嫔身侧,并亲口向太后禀报欣嫔有孕的消息。
犹如无数惊雷在蕙兰耳畔炸响。
这个曾对白元发号施令的刀疤脸男人,竟然与欣嫔的宫女在一起!
蕙兰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须臾之间,她已理清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眼前的情形,无外乎两种可能:
其一,彤云或许是其他宫嫔安插在欣嫔身边的眼线。欣嫔上午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布喜讯,恐怕已成为众矢之的。
而彤云此刻与刀疤脸在密林深处会面,十之八九与欣嫔腹中胎儿有关。
第二种可能,蕙兰虽极不情愿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其存在具有合理性。
将她推入江中的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欣嫔。
而刀疤脸,乃欣嫔的人,故而才会出现在她的住所附近,与她的宫女密谈。
蕙兰思绪如潮,不过转瞬之间。
她很快回过神来,明白当务之急,是立刻叫人过来,将刀疤男和彤云控制起来。
按理说,欣嫔的清音阁周边,应有驻守的侍卫。
然而,透过藤蔓的缝隙四处张望,蕙兰发现这御花园僻静的一角,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除了那一对仍在窃窃私语的男女,并无第三人。
蕙兰冷静思考,目前绝对不能前往清音阁求助,欣嫔是敌是友尚未可知。更为重要的是,若去清音阁,就必须经过这片玉兰林,势必会惊动刀疤脸和彤云。
也不能大声呼喊引人前来,附近是否有侍卫、需要多久才能到达,她都无从得知。
而眼前的刀疤脸,先是命令白元除掉蕙兰,紧接着,白元又被他毒害身亡,足见,他是个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恶徒。
此次出来,蕙兰是因上午察觉到秋苓和欣嫔的异样,所以想单独带她来清音阁一趟,查明她和诚嫔之间的内情。万万没想到,竟会莫名其妙地,遭遇刀疤脸。
秋苓显然也认了出来,她回过头,一脸惊恐地对蕙兰说:“娘娘,那个男的,我见过……当时侍卫进我家院子寻你时,他就在外面候着,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
来不及细想,蕙兰伏在秋苓的耳边,急切叮嘱:“对,他很可能就是推我落水的幕后黑手,必须立刻将其拿下……你在这儿盯着,尽量不要惊动他,本宫去叫人过来!”
秋苓自然清楚事情的严重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严肃认真的光芒:“娘娘您快去,我不会让他发现的……再说了,他并不认识我,那天我是悄悄躲在门后瞥见他的,他并未留意到我!”
蕙兰点点头,感激地望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这危急关头,蕙兰和秋苓仿佛又回到了在江边小草屋里、不分身份的尊卑贵贱、亲密无间互相信任的时光。
蕙兰弓着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廊亭。
她沿着刚才来时的路,过了木桥,很快便到了河对岸的柳荫下。
往前走了没多远,她便看到前方有几个巡逻的侍卫走过来,心中不禁一喜。
正要迎上去,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少年沉稳的声音:“兰娘娘,您怎么在这儿?”
蕙兰愕然望去,却见二皇子,出现在她斜前方的小路上,正稳步朝她走来。
许久没看到二皇子了。
他向来勤勉,每日早出晚归,到尚书斋读书习字。
故而几次去向太后请安,都没能见他的面。
再加上蕙兰有了烁儿之后,也确实把更多的精力,都用在侍弄这个小小婴孩上。
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能抽出空,候在二皇子每日必经的路上,给他送几块亲手做的糕点,再闲话几句。
这会儿,二皇子满脸惊喜,稳步走到了蕙兰面前,气息平稳,兴奋地望着她。
蕙兰因为怕误了时辰,致使刀疤脸逃走,再生变故,心急如焚下,有些心不在焉。
她面露焦灼,语气严肃地问了一句:“廷儿,你怎么在这儿?今儿没去尚书斋吗?”
他依然笑着,神色沉稳地回答道:“午间让休息,孩儿趁师傅睡着,偷偷溜了出来,想在御花园里逛逛……不想竟遇到兰娘娘!”
纵然此刻焦急万分,听到二皇子的话,蕙兰也不觉莞尔。再懂事好学,也毕竟是个孩子,也有调皮可爱的一面。
没时间再逗留了,蕙兰急急道:“廷儿,兰娘娘这会儿有事,不能陪你了……”
二皇子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怔怔地看我,露出委屈的神情:“兰娘娘,孩儿好久都没见您了,很想您……”
他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说,您有了四弟,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再也不会疼孩儿了!”
蕙兰一愣,意识到二皇子误会了。她赶忙取下腰间的帕子,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沉声道:“你放心,兰娘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廷儿、疼爱廷儿的……”
接着,她向对岸远远望了一眼,简明扼要地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河对岸有个歹人,兰娘娘必须赶紧找人过来,将他擒获!”
二皇子一惊,立刻警觉地问道:“歹人……是谁?”
蕙兰摇摇头,一脸凝重地嘱咐他:“兰娘娘也不认识……廷儿,你快回尚书斋去,不要再留在这里,危险……歹人由兰娘娘和侍卫来应对!”
他顺从地点点头,乖巧地说:“好的,儿臣听兰娘娘的,这就回去!”
说完,他便转过身,折回到刚才的那条小路上,朝着尚书斋的方向走去。
说话间,三个侍卫已经走了过来,见到蕙兰,赶忙俯身行礼。
蕙兰语气沉稳地命令道:“快,对岸的玉兰林里,有陌生男子擅自闯入内宫,与宫女私会,你们快过去,将他们一并拿下……”
三个侍卫听到蕙兰的话,皆是神色一肃,应了一声,便匆匆地向前奔去。
蕙兰松了口气,正想和侍卫们一同过去查看情况,忽听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紧接着,便是惊恐的呼喊声:“站住,快来人,有刺客……”
蕙兰猛地回头,瞬间惊呆了。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健壮有力的身影,如飞鸟般从木桥上飞奔而来,手持利刃,冲到了二皇子刚刚走的那条小径上。
蕙兰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声嘶力竭地胡乱喊着:“来人,抓刺客,快啊,救二皇子……”
她一边呼喊着,一边紧跟侍卫,追了过去。
须臾,蕙兰便看到二皇子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两旁满是芍药花的小径上。他似乎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茫然地驻足观望。
他身后不远处,那个刺客,正不要命般地向他狂奔而去。
蕙兰惊恐万状地高呼:“廷儿,快跑……快啊!”
然而,为时已晚。
那刺客,距离二皇子已近在咫尺。
小小少年,猝不及防间,似乎被吓呆了,呆呆地站立着,连躲闪都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刺客。
听凭恶徒亮出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一步步向他逼近。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侍卫和内监呼喊着围拢过来。可惜最近的,也就是蕙兰前面的这三个侍卫。距离那刺客,还有几丈远。
鞭长莫及!
完了!
蕙兰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恨不得长出双翼,飞到二皇子身边。
突然,她的脚下不知被何物缠住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瞬间,蕙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再也爬不起来。她望着二皇子所在的方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却见斜刺里,一丛芍药花后面,突然闪出一个女子苗条纤细的身影。
透过朦胧的泪光,蕙兰惊愕地看到,那女子毫不犹豫地直扑过来,挡在二皇子的面前。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把利刃,直挺挺地刺向她的身体。
正午的阳光下,蕙兰远远地看到喷涌而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那女子,依然直直地站着,护着二皇子,直到侍卫赶过去,方才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那刺客,突然一声长啸,接着便狂笑数声,毫无惧色,亦无反抗之意,束手就缚。
蕙兰自地上挣扎而起,强忍着脚踝处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被侍卫按住双手的刺客,正是那个刀疤脸男人。
而方才替二皇子挡刀的女子,此刻正倒卧血泊之中,胸前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一片猩红。
那张娇艳的面容,如冰雪般惨白,却平静异常,甚至能看到脸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
是端贵妃!
二皇子,如受惊过度般,蜷缩于一丛芍药花旁。
待见蕙兰走近,他才哆哆嗦嗦地移至蕙兰身侧,颤抖着嘴唇,带着哭腔喊道:“兰娘娘,兰娘娘……”
蕙兰紧握二皇子的手,对着围拢过来的侍卫和内监下令道:“快,将端贵妃就近安置,速请太医……你,立刻去请太后和皇上过来!”
几名内监连连应是,将昏迷不醒的端贵妃,抬到附近供嫔妃们逛御花园时休憩更衣的屋子里。
太后、慕容复和苏太医,几乎同时抵达。
二皇子一见太后,便哭着扑了上去。
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后,此刻面色苍白,她抱紧二皇子,迭声问道:“廷儿,你可安好?可曾受伤?”
二皇子摇摇头,心有余悸地答道:“孙儿无事……多亏了端娘娘,是她替孙儿挡了刀……”
太后松开二皇子,看向榻上的端贵妃,又看了看慕容复,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论贤淑,论忠心,六宫嫔妃,无人能及!”
与此同时,苏太医已经赶过去替端贵妃诊治,一番查看后,沉凝道:“回禀皇上,回禀太后……端贵妃并未被刺中要害部位。眼下昏迷,只是惊吓过度再加上失血的缘故……微臣已为她敷上止血的药物,想来应无性命之忧!”
太后轻舒了口气,抚胸道:“上天庇佑,真是万幸啊!”
慕容复的目光,威严而带着恼恨,在屋里扫视了一周,最后,落在蕙兰脸上,迟疑一瞬,终于柔和下来,沉声道:“苏太医,给兰贵妃也诊一下,她的脚,应该是扭伤了!”
蕙兰心中一暖,即便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还是注意到了自己。
她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苏太医过来,检查之后,便打开药箱,为她敷上了白色的药膏,细细叮嘱:“娘娘不必担心,这药膏您拿回去,每日早晚各敷一次!”
蕙兰点头应着,只听慕容复厉声道:“凶徒何在?”
一个侍卫忙回答:“启禀皇上,就在隔壁,已经捆起来了……”
蕙兰站起身,蹒跚着走到慕容复面前,直视着他,缓缓道:“皇上,刺客……就是那个刀疤脸男人,曾和白元在一起,去苏门镇寻过臣妾的……”
蕙兰话音未落,陈同走了进来,面容肃穆地禀告道:“皇上,刺客的身份已经查明,名叫高湛……是之前宫里的一个侍卫头目,有些功夫在身。因玩忽职守,在当值期间饮酒,被除了名,逐出了宫,此后便不知去向。”
他顿了一下,又道:“脸上的疤痕,也是出宫后才有的……微臣之前曾见过他!”
慕容复咬牙切齿道:“那他今日是如何混进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