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其神色,尽显孩童般的天真恐惧,似并非伪装。
看着年仅十岁的孩子,蕙兰一时恍惚,“难道,这一切皆是巧合?慕容熙只因夜来香香气馥郁,便随手采摘带来,又随手置于正殿花盆中。”
不过须臾,蕙兰便清醒过来,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世间哪有如此多的巧合与随手?一个生性顽皮,沉溺于抓蟋蟀斗蟋蟀的男孩,怎会突然对花草感兴趣?又何来主动摘花之举?
慕容熙与廷儿嬉戏时,我、思冰、思菱、秋苓皆在场,竟未察觉任何异样。想来他是趁廷儿在地上学青蛙跳,众人目光皆集中于廷儿身上时,悄然行至花盆边,将夜来香放入其中。
那盆茉莉枝繁叶茂,将花盆边缘遮蔽得严实,故而难以发现其中暗藏的夜来香。又因殿内原本放置诸多茉莉,夜来香的香气混杂其中,极易被人忽视。
更为重要的是,自慕容熙踏入醉心殿,直至其离去,我皆未察觉他携带夜来香,亦未留意到他身上有何异常气味。此迹象表明,他藏匿得甚为严密。
若真如他所言,自带夜来香是为给我的正殿增添花香,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悄悄放入花盆中?
这显然是在撒谎!平日里不学无术、贪玩任性的大皇子,不可能知晓夜来香的习性,更不可能做到如此巧妙缜密。其背后,必定有人唆使怂恿!
而今想来,此人心术阴险至极。无论烁儿是否出事,利用仅有十岁的慕容熙,事发后还故作天真烂漫的无知模样,主动认罪,实难追责。即便追责,也不过是斥责一番,又能如何?”
蕙兰思前想后,头痛欲裂。
此时,慕容复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慕容熙,虽怒不可遏,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低声呵斥道:“不知?那你是如何将花带入的?放入花盆时,为何不告知兰娘娘?”
慕容熙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嘴中喃喃自语道:“孩儿将花用油纸包裹,置于袖中……当时正与四弟玩得兴起,觉得不便,便随手放入,一时忘记告知!”
慕容复还欲再说,蕙兰缓缓步上前,轻声道:“皇上莫要再责怪大皇子了,他也只是无心之过……况且,并未酿成大祸!”
说罢,她看向慕容熙,微笑道:“大皇子博学多闻,竟识得夜来香,此花并不常见,怕是许多大人都不识得呢……喏,廷儿便不识!”
因其乖戾顽劣,他鲜少获赞。此时闻蕙兰此言,面露得意之色,下意识望向二皇子。
二皇子笑言:“皇兄常于御花园游玩,确识诸多花草!”
蕙兰未予理睬,又不动声色问道:“大皇子何以知晓夜来香?”
慕容熙神色傲慢,答曰:“此有何难!”
蕙兰意味深长一笑,指着旁侧茉莉问:“那大皇子可知此为何花?”
他凝视良久,支吾难言,终一脸不屑道:“此花甚丑,毫不艳丽,花亦甚小,必非名花!”
蕙兰不理会他的无礼,指着窗外木槿,继续问道:“此花呢?”
廊前灯笼高挂,照出繁茂枝叶间粉色花朵,慕容熙一瞥,自信答曰:“石榴花!”
蕙兰心中冷笑不止。
“宫中常见之茉莉不识,木槿与石榴难辨,却独识夜来香!分明有人教唆。”
蕙兰此问,慕容复亦察出异样,厉声道:“如实说,谁告你此花为夜来香?”
慕容熙怔了片刻,答道:“乃母后告知孩儿……父皇莫非忘了?母后最喜之花,便是夜来香……”
他顿了一顿,忽而歇斯底里嚷道:“孩儿想母后了,无母后在,众人皆欺我……”
慕容复不禁战栗,一时沉默无语。观之,夜来香果真是废后所喜之花。此实再合理不过之解释!
然此一刻,蕙兰却异常清醒。
她清楚记得,在废后被废之前,大皇子慕容熙因沉迷捉蟋蟀,拒见最后一面。
而后得知母亲被终身囚禁离宫,母子再不得相见时,竟欢呼雀跃,还扬言此后再无人能管束于他。如此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之人,怎会记得母亲喜爱之花,又怎会真心思念母亲?
这只能说明幕后操纵者心思缜密、精明狡黠,利用废皇后喜爱之花设下此等圈套。
现今,慕容熙此言一出,慕容复念及他自幼失恃,必定会心生怜悯。
不管怎样,慕容熙终究是慕容复的亲生儿子,平日里的失望,也不过是怒其不争,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怜爱的。
蕙兰正思考后续该如何行事时,殿外忽然传来田青的声音:“太后驾到!”
话落,太后已步入殿内,关切问道:“烁儿何在?听闻他身体不适?究竟是何状况?”
蕙兰忙道:“多谢太后关怀,方才有些许意外,不过幸好发现及时,如今已并无大碍……臣妾已让乳母将烁儿抱走哄睡了。”
太后目光扫视殿内,语带不满:“意外?何意外?为何要将熙儿和廷儿带到醉心殿来?”
太后对几位孙辈素来宠爱有加,即便大皇子慕容熙不得喜爱,但太后平日对他仍是疼惜非常。
慕容复迎上前,亲自扶太后坐下。蕙兰如实禀报:“回太后,烁儿不适,乃是因闻了夜来香之味……
而这夜来香,来历不明。念及黄昏时熙儿和廷儿曾来过醉心殿,故而将他们唤来询问……方才问明,确实是熙儿带来的!”
“夜来香”三字,令太后不由一震。后又闻是大皇子带入醉心殿的,更是面露惊色。
慕容熙却如有恃无恐般,一瘸一拐地靠近太后,亲昵地依偎着,面露委屈之色:“皇祖母,孙儿并非有意,只是闻此花芳香,便摘了些……随手放了进去!”
太后起身,语气平缓道:“既烁儿无事,就让熙和廷儿回去吧……一把夜来香,并非毒药。
况且,熙儿只是孩童,他能知晓什么?兰贵妃谨慎是好,但莫要过分疑神疑鬼,觉他人皆怀害人之心!”
太后此语,令蕙兰心寒至极。
“分明是大皇子欲加害烁儿,反怪我多疑。夜来香虽非毒药,可待到下了毒才察觉,岂非为时已晚!
烁儿未满半岁,襁褓婴孩,即便不适亦难言。我身为其母,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难道要如前之安嫔,待其子被生生害死,方追悔莫及吗?”
蕙兰如是想,心生怨怼。
或瞧出她的不满,太后目光,愈显凌厉,愈发冰冷。
蕙兰心下一沉,直觉太后今夕对己态度,异于往日。
“一年前,因废后谋逆,彼时我与太后,同仇敌忾,同心同德。而似自四月初,我与皇上出宫还朝后,太后对我便已有成见。
或觉皇上于我过于宠爱,身为太后,自不愿见后宫某妃专宠。即便不喜我,亦不应如此不辨是非,妄下定论!”
慕容复察觉到蕙兰的不满,微笑着对太后说道:“母后此话有所偏颇,同样是孩子,廷儿比熙儿还小一岁,但在母后的教导下,便不会如此不识礼数……
今晚之事,并非那般简单。儿臣稍后再向您详述……烁儿尚且年幼,兰贵妃小心谨慎些并无过错!”
太后脸色微变,而后,露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廷儿在哀家身边长大,自然要好些……熙儿顽皮,也是因为他无人管教。皇后被废后,哀家本想为他觅一处好去处,结果诸事繁杂,一时也无暇顾及……”
她蓦然凝视蕙兰,语气温冷:“兰贵妃,如今你在后宫位份最高,此前你养育过廷儿,又诞下烁儿,可谓经验丰富……不如将熙儿归于你名下,由你照看抚养,你意下如何?”
蕙兰大惊失色,未曾料到太后竟有如此打算。
“慕容熙的性情,连他生母都无可奈何,何况我这庶母?他岂会听我的话,又怎会接受我的管教?只怕届时会闹得鸡犬不宁,我费力不讨好。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已受人唆使,妄图加害烁儿,我此时接纳他,岂不是引狼入室?”
蕙兰的沉默,使太后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怎么?兰贵妃不情愿?此前不是乐意抚养廷儿吗?莫非是觉得熙儿不如廷儿乖巧,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亲生的四皇子,便不再愿抚养其他皇子了?”
太后此语颇为尖刻,语气中弥漫着浓浓挑衅之意。
蕙兰心中忐忑,暗自思忖:“今日太后之言行甚为怪异,与往昔大不相同。她向来对我慈爱温和,即便是责备之语,也颇为客气,何曾如此刻薄?然无论如何,抚养大皇子之事,我必须婉拒。”
蕙兰拿定主意,正欲开口,慕容复却抢先道:“母后,烁儿尚幼,兰贵妃既要照看他,又要操持后宫诸般事务,若再让她抚养熙儿,实非妥当……至于熙儿的安置,儿臣会另想他法……此刻时辰不早了,母后带廷儿回去歇息吧!”
太后脸色阴沉,冷然道:“让熙儿也回去吧……莫再胡闹了,莫要惊了孩子!”
慕容复连忙颔首应道:“放心,儿臣这就派人送他回去!”
太后向门口走去,行至两步,回头看向慕容复,问道:“皇帝还欲留宿醉心殿吗?”
慕容复稍作迟疑,答道:“儿臣尚有政事要处理,亦要回崇明殿了!”
须臾之间,曲未终,人已散。一场风波,如此这般无疾而终。也只能如此罢了!
蕙兰明白,自己不能忤逆太后之意,若再执意追究,恐生祸端。
但她心中,对真相并非一无所知。
夜已深,她躺在榻上,只觉疲惫不堪,亦有隐隐的失望,辗转难眠,久不能寐。
次日清晨,蕙兰方才起身,思菱便匆匆跑来禀报:“娘娘,奴婢方才听闻,端妃求见太后,欲抚养照料大皇子,太后甚喜,应允了!”
蕙兰惊得霍然站起!
人尽皆知,大皇子慕容熙仿若一块烫手山芋,端妃此举意欲何为?
昨晚,蕙兰拒绝抚养慕容熙,太后龙颜大怒。此事迅速传遍宫廷。
端妃闻之,冷笑连连,须臾,计上心来。
“兰贵妃与皇上出宫南下期间,我对烁儿关怀备至,引得太后对其赞许有加。
悔不该,此前我,自导自演,指使高湛在御花园行刺二皇子,自己则挺身而出为其挡刀,盘算不够细致,有诸多破绽,引起皇上疑心,太后似乎也有所察觉,对我的态度亦有所转变。
如今,抚养大皇子无疑是绝佳契机。将此性格乖戾且身有残缺的皇子养于自己膝下,必定能重塑其温婉贤淑之形象。
况且,太后昨晚在兰贵妃处碰了钉子,我若主动要求抚养大皇子。如此以来,我和她,便高下立判,太后必定欢喜。”
遂,端妃一大早就前往慈宁宫,请安后,稍作闲聊,便提出抚养大皇子的请求。
太后听闻,沉思良久,而后应允。
端妃心中忐忑,闻太后应许,顿觉心花怒放,忙行礼谢恩。
思菱见蕙兰闻此消息后,呆立当场,赶忙上前,扶住蕙兰,轻声提醒道:“娘娘,您要不也去太后寝宫请安吧?顺便向她解释清楚,莫让她觉得您是存心违抗她!”
蕙兰细思,觉着有理。
“昨夜之事,确有必要再向太后解释一番。此外,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我想单独见见廷儿,与他谈一谈。”
言罢,蕙兰便携思菱往慈宁宫去了。
二人甫至慈明宫门前,蕙兰一眼便瞧见慕容复与路德海自另一条路缓缓行来。
她赶忙施礼。慕容复含笑道:“甚巧,朕适才下朝至此……”
此时,有内监及宫女上前,慕容复示意不必通传,问明太后在西偏殿后,牵着蕙兰的手,悄然步入慈宁宫。
至西偏殿附近,慕容复止步,遣走了庭院中清扫的宫人。而后,指着不远处的廊亭,对蕙兰道:“你在此稍候,朕先入内,有几句话要与太后讲……”
慕容复此举,令蕙兰略感诧异,但她并未多问,闪身入了廊亭。
此廊亭正对着西偏殿,因值夏日清晨,窗子洞开,不多时,便从里面传来一阵低语。
她听清是慕容复与太后在谈话,当即起身,意欲走远些。
然而,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太后温和的声音:“……端妃主动请求抚养熙儿,哀家应允了!”
这句话,让蕙兰不由自主顿住脚步,隐于廊亭的柱子后,屏息凝神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