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桐一下子愣住了。
听浅溪公主的意思,沈霜云嫁给慕容廷做侧妃,并非像她说的那样,是慕容廷甜言蜜语诱骗她,而是她自己寻死觅活,博同情扮可怜的结果。
她曾多次假装自戕,却因为颇有手段,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那么这次呢?”
看到沈霜云翻窗跳下,忆桐便处于紧张惊恐的状态,根本没来得及多想。这会儿,浅溪公主的一番话,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让她猛地意识到沈霜云的不对劲。
“如果她真的是听见太子对我坦陈心迹,内心悲愤无法自持,那么她应该当着太子的面,从云水阁的楼上一跃而下。”
“又怎么会算准时机,等到太子走了以后,故意摔在我面前,让我亲眼目睹她的寻死?”
“沈霜云跳下来的那个时辰,云水阁附近刚好没有侍卫值守。”
“她说是因为换班侍卫偷懒,倒也勉强可信。”
“那其他人呢?沈霜云在秋水阁禁足,总该有陪同的宫女吧。”
“可是她跳楼的时候,没有人劝阻;后来晕倒、发疯,又对我循循善诱百般劝诫,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自始至终都没人出现。”
“沈霜云落地的地方,又刚好是一片枯草。”
“如果换一扇窗,再往前或者往后一丈,便有坚硬的砖石铺地。”
“对一个刻意寻死之人来说,这也未免太过凑巧了。”
“而这世间,凡是太过凑巧的事,大多是蓄谋。”
“所以,这一切应该都是沈霜云提前安排好的。”
“暗杀我不成,便故意示弱。”
“趁着我路过云水阁的机会,装出被太子冷落后悲痛欲绝的模样,让我在同情她的同时,听信她的‘谆谆善言’。”
“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遭遇悲惨所托非人的受害者,又污蔑太子是阴狠毒辣满腹算计的伪君子。”
“在我前往西南之前,沈霜云做出这番举动,目的不言而喻。”
“无非是亲耳听到太子的心里话后,对我忌惮有加,便想出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把戏,让我怀疑太子的动机,生出嫌隙,主动放弃我们的感情。”
“肯定是这样!”忆桐的大脑逐渐清晰起来。
“这个女人,为了太子妃之位,真是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等忆桐沉静下来后,转念一想,又不能不承认,沈霜云说的话,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如太子所说,初次相遇,他就对来自乡野、贫寒落魄、莽莽撞撞的我怦然心动。”
“而他又亲口告诉我,这些年,皇后娘娘给他选了很多名门闺秀,可他全都不中意。”
“我何德何能?能一下子入了他的眼?”
“纵然长相还算俏丽,但又怎么可能比得过那些自幼锦衣玉食见识非凡的大小姐们?”
见忆桐长时间沉默不语,浅溪公主不禁心生好奇,目光上下扫视着她,随后放轻声音关切地询问道:“桐儿姐姐,你这是怎么啦?为何这般沉默寡言呢?”
忆桐稍稍犹豫了片刻,并未直接回应浅溪公主的问题,而是有些突兀地说道:“太子殿下他......当我们初次于那片美丽的梅林相遇之时,他竟然早已知晓我真正的身份......”
聪慧过人的浅溪公主仅仅只是略微愣神了一瞬,旋即便领悟到了忆桐话中的深意所在。
只见她那双明亮而清澈如水的眼眸,牢牢地锁定住忆桐,毫不掩饰且直率地追问道:“桐儿姐姐,莫非你心中有所担忧,担心二哥之所以钟情于你,仅仅只是由于你的特殊身份——身为镇西大将军之女,而非真心实意地喜爱你这个人本身,是吗?”
面对浅溪公主如此直白的质问,忆桐选择了保持缄默,并未给出任何答复。
然而,此刻的沉默不语,却无疑等同于一种无声的默认。仿佛在这一刻,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忧虑与不安都被悄然揭示出来。
浅溪公主的脸上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桐儿姐姐,你们俩的事,二哥私下里都告诉我了。我觉得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二哥相中你,肯定有这方面原因……”
她竟然如此坦率直言不讳,这着实令忆桐大吃一惊。
忆桐原本坚信她必定会矢口否认自己的揣测,紧接着绞尽脑汁寻找各种理由宽慰自己。
然而此时,浅溪公主却毫不回避地凝视着忆桐,语气沉稳而坚定地说道:“不过,二哥他最先看重的,毋庸置疑必然是你本身,其次才会考虑到你身后所代表的身份与家世……要知道,在京城众多的名门望族之中,家境远比你优越的闺阁千金比比皆是……且不提其他,单说那盛国公府的嫡出女儿,还有雍平侯家的胞妹,皆对二哥倾心不已……”
说到此处,浅溪公主稍稍停顿片刻,随后继续言道:“再者说来,那些出身显贵的世家大小姐们,哪一个不渴望能够成为二哥的妻子呢?毕竟二哥乃是当朝太子,将来更是君临天下之人,况且他还才情出众、相貌堂堂……”
浅溪公主这番话语意味深长,忆桐听闻后不禁缓缓低下头去,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见状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桐儿姐姐,就拿你我来说,到了及笄之年,议亲择婿的时候,难道不要考虑对方的家世和父母的为人吗?世间男女,一见钟情不管不顾者当然也有,但最后成为夫妻的,大部分都是斟酌之后的结果。所谓门当户对,不就是权衡男女双方各方面的条件,图个势均力敌彼此匹配吗?
但是,以我对二哥的了解,他对你,定然有超越这些外在条件的好感。
想想看,你被母后留在宫里,又和我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姐妹,紧接着,传出你是母后为二哥精心挑选的太子妃……这些小道消息到了二哥耳中,他肯定会对你产生好奇。好奇你到底是谁?留在宫里目的何在?母后为何对你高看一眼……
在我看来,好奇是男女产生情愫的先决条件,因为好奇,心里就总想着念着,想多了念多了,可不就不一样了……”
忆桐抬起头,用愕然又钦佩的目光看着浅溪公主。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她,竟如此通透睿智,真不愧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嫡公主!
她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抹故作骄矜的笑容,轻声说道:“是不是觉得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尽管迄今为止我尚未邂逅自己的如意郎君,然而书中所描绘的种种情感故事,我早已烂熟于心。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啊......好啦,暂且先听我继续剖析一下你与二哥之间的那份情愫吧......”
怀着对你满心的好奇之情,二哥机缘巧合之下捡到了你遗落的荷包。当他打开荷包,瞧见其中那串碧绿欲滴的绿松石手串时,瞬间便洞悉了你的真实身份。
这一发现犹如一道惊雷,令二哥惊愕不已。与此同时,他心中对你的钦佩之意油然而生,或许还夹杂着些许怜惜之情。试想一下,身为一名弱质纤纤的女子,竟敢孤身涉险、隐瞒真实姓名,毅然决然地踏入宫廷之中,绞尽脑汁去探寻十余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血案背后的真相。虽说此举略显莽撞,但这般过人的胆量实在令人钦佩。
然而,你们二人初次相见时的情景,竟是那般独特......那是一场大雪过后,天空刚刚放晴,宛如仙境一般美丽的梅林之中,一个神秘的坛子竟然从天而降!就在那时,身处树上的你,心急如焚地高声呼喊着,让二哥赶紧避开。
只见你又跺脚,又摆手,模样娇俏可爱,充满了天真无邪与烂漫活泼。毕竟,二哥早已看惯了那些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唯命是从的女子们,像你这样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姑娘,自然能够轻易地引起他的注意和兴趣。
接着,当二哥知晓了你究竟是何许人也之后,了解到你的父亲乃是威震一方的镇西大将军,而你的母亲曾经还是母后身边的贴心宫女......这一切的机缘巧合,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将所有有利的因素都汇聚在了一起。如此这般,二哥又怎能不对你一见钟情呢?”
浅溪公主的这一番话语,使得忆桐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暖流,久久难以平息。
她缓缓地闭上双眼,思绪渐渐飘回到过去与慕容廷相遇的那些时光里。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梅林,宛如一幅宁静而美丽的画卷;还有那个寒冷冬日的街头,人来人往之中他们的目光偶然交汇;以及陈府宽敞明亮的正厅内,彼此相对而立时的情景......这一幕幕画面如同电影般在她脑海中不断放映着。
往昔的点点滴滴如此清晰可见,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而他曾经所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此刻依然萦绕在她耳畔,久久不散。
“没错,即便后来他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世,但当初刚遇见他之际,娘亲还背负着杀害婆母的恶名,犹如传说中的恶魔。至于我与父亲相认之事,则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希望极其渺茫。”忆桐轻声呢喃道。
“正是因为有他出手相助,才拯救了我和娘亲于水深火热之中。不仅如此,他还在背后默默策划布局,竭尽全力帮助我实现了与父母团聚的心愿。”
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差点就中了沈霜云的圈套,听信了她的谗言挑拨,以至于对慕容廷产生误会。一直以来,我都自诩能够沉稳冷静应对一切,没想到如今竟也会这般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难道所有沉浸在爱情之中的女子,都会失去清醒的头脑和理性的判断吗?”
或许,真正令她感到忧虑不安的,并不仅仅是感情上的困扰,而是即将面临的分别之苦。
“此次前往西南之地,路途遥远崎岖,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啊!”
一想到这里,忆桐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像是猜中了忆桐的心事,浅溪公主又接着说:“眼下你离开京城也好,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思冰姑姑被母后指给了太常寺少卿耿泽,就是她上次提起过的……据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挺中意思冰姑姑……
其实,思冰姑姑犯的错,即便不被杖毙,也该被责打后逐出宫去,但母后还是念在她这么多年一直跟着自己的份上,心存恻隐……
还有驸马沈云泽,父皇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后,很是震怒,然而考虑到浅柠姐姐刚刚有孕,怕她忧思过度,影响腹中胎儿,所以也不好责罚,只是下令以后非诏不允许他再进宫……
沈霜云最近禁足,暂时能阻断他们兄妹的来往……但是沈霜云,以她的偏执,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要是留在京城,谁知道她还会对你做什么?
想来真是让人烦恼,浅柠姐姐那么善良柔弱,偏偏摊上这么个驸马……说到这儿,我还不安呢,害怕我未来的夫婿,是冲着我嫡公主的身份……”
正说着,春鹭领进来一个小宫女,请了安之后,便毕恭毕敬道:“桐儿姑娘,夫人要走了,让您过去呢!”
忆桐这才意识到,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午时了。
于是,她急忙站起身,跟浅溪公主告别。
浅溪公主亲昵地抱住她,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桐儿姐姐,等你回来!”
这句话异常熟悉,是慕容廷曾说过的。忆桐点点头,一时感慨万千。
告别浅溪公主,忆桐跟着那个小宫女,返回到凤鸾宫的正殿。
皇后娘娘细心地叮嘱她们路上一定小心,思菱和忆桐谢过恩后,便跟皇后娘娘告辞,起身离开。
在初春的暖阳下,忆桐随着父母一起出了宫。
走出宫门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这巍峨的宫殿。
这段时间的经历,对她来说莫齿难忘。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不会再回到这儿,但这个地方,这儿的人,肯定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在她的梦中重现。
忆桐凝视片刻,缓缓转身。
就此告别吧!
正月初九,陈同带着思菱和忆桐,正式出发,前往西南。
天阴着,恻恻轻寒翦翦风,带出几分离愁。
陈同去年深秋匆忙回来,因为是探病,只带了两个随从。
而这一次走的时候,除了那两个随从,还多带了三个家丁。另外,还有两个伺候娘的丫鬟,再加上思菱娘俩以及夏蝉,六匹马,两辆马车,有了几分浩浩荡荡的感觉。
马车辘辘,向西而去,很快便出了京城。
到了京郊的官道上,因为刚过了年,春寒料峭,所以行人并不很多。
刚走了没多远,马车外,突然传来陈同急促的声音:“吁!”
伴随着骏马长嘶,马蹄声戛然而止。
忆桐心头一颤,忍不住撩开了马车的帷幔,向外望去。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路边,一人一骑,正屹立在萧萧的冷风中。
那马上的男子,白衣飘飘,剑眉星目,他分明已经看到了陈同他们,喊了一声“驾”,便向着他们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