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永巷后的第二年冬天,贺寅软禁了元和帝,成为帝国的实际掌权者。
他千防万防,却没防住那老实巴交的二哥。
二皇子贺筹和君淑同声相应,不费吹灰之力就策反了萧完,这时贺寅还没拿到千岁侯的方子。
萧完离开绩溪,随勤王大军进了南楚。
没了千岁侯的贺寅寸步难行。
他怕吓到金卯,离开时对金卯说自己要发病了,得找个地方静养。
金卯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惊道:“什么病?”
莽山秋猎那年,贺寅说过自己有病。
金卯原以为那是骗人的。
贺寅在金卯脸颊上吻了吻:“不治之症,发病时像被鬼上身——”
金卯不许他走:“你就是鬼我也要你!怕我没能力照顾你么?我自己可以生火!”
金卯眼眶有些发红,八爪鱼般挂在贺寅身上,不依不饶道:“要走就带我一起!”
贺寅把人安抚下来,说道:“我就在京郊的山洞里,你别进去,等我——”
他不想让金卯看到自己那个样子。
他望着金卯湿红的眼睛,轻声道:“等我自己恢复就行了。”
贺寅走后第二夜,金卯拿着火把爬上京郊。
他站在那洞口外,蹲下去:“贺寅。”
贺寅慌忙向山洞内部爬行,金卯裹着厚厚的狐裘守了他半夜。
脚冻凉了就站起来跳两下,找一堆柴,在山洞外生了一堆火。
金卯好几次想钻进那狭窄的洞口,最终还是作罢。
贺寅什么都答应他,唯独不想给他看到此时的模样。
求也不行。
那他就在洞外等着好了,等贺寅慢慢打开心防。
金卯紧了紧狐裘。
“贤妃因为这个病不想要你,对么?”
良久,洞里传来艰涩的喉音:“嗯。”
金卯看着满天寒星。
“她打你没?”
“嗯。”
“是不是看着你发病,还骂你了?”
“嗯。”
“她是不是,是不是还想杀了你?”
“嗯。”
“……”金卯喉头哽痛。
幼崽需要父母的保护,可元和帝眼里只有江山社稷,根本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小孩子,也很少进后宫,所以贺寅一整个童年都只能依靠母亲贤妃。
贤妃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两手指甲不一样长都能让她抓狂,何况贺寅生来就有不足之症?
在她眼里,倒在地上抽搐的孩童就算再怎么优秀也不是她的儿子,是魔鬼!
她拼命厮打那倒在地上的孩子,希望他死,但又希望他能自己好起来。
她羡慕皇后和其他妃嫔能有健康的子嗣,一羡慕,贺寅就要受罚。
金卯下山了,跑去郊外找到萧抟。
他向萧抟询问贺寅的童年经历,萧抟憋了半天才肯说。
……
从萧抟的住所出来时,入喉酸风把金卯割得无法喘息。
当年那小瘦猴是真的饿瘦的。
一饿就是三天,不允许任何人给他东西吃,只准许喝水。
小贺寅没有感觉,但肚子瘪狠了脑袋会有些发蒙。
他不喜欢那种晕乎乎的滋味。
当他小心翼翼的揣着金卯给他的酥肉回去时,一整天都是笑着的。
贤妃看到他笑,抬手就是一巴掌,问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吓人。
他只是笑也会吓到母亲么?
“看来我是真的像鬼。”小贺寅肿着一边脸颊,面无表情的向自己的两个蠢笨伴读说道。
小萧抟安慰他:“殿下眼睛大大的,嘴和鼻子都小小的,很好看。”
漂亮得像个女孩儿。
那小孩就幽幽望向他,过大的眼黑阴森森的,皮肤又是那般惨白,闷不吭声的瞧着人时,生生把小陈阙吓哭了。
陈阙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也不忘反省自己:“阿召哭是因为胆小,以后不能哭了,不能给殿下添堵——”
小孩日常就那样,等那两个小伴读抱团哭完,他已经读完一本书了。
金卯在及膝深的雪地里快速跋涉,滚热的眼眶被冷风吹得生疼。
他的贺寅儿时是怎样度过的啊?
当小贺寅察觉到亲生母亲想杀死他时,是怎么有勇气走向对方,拽着她的袖子安慰她说自己会好起来的啊?
我会好起来的,母妃。
别丢下小寅。
母妃,小寅只是病了啊。
小寅不是妖怪。
……
水牢太黑了,我怕。
从他懂事起,贤妃的反应就让他打心里觉得,这个病是见不得光的。
只要大家看到他病发的样子就会远离他,发自内心的憎恨他、畏惧他、唾骂他、诅咒他。
他不幸的根源是这一身见不得人的病症,既然如此,那他发病时就该老老实实的躲去暗处,绝对不要给别人看到。
尤其是喜欢的人。
一整个童年的磋磨让这些想法根深蒂固。
他不是骄傲要脸,他是怕金卯看到自己倒在地上的样子后就无情离去。
他被丢怕了。
当那小小的孩子望着细声细气背书的小金卯、冷声说“孤要他”时,他其实是想要金卯那种温柔的人爱他。
所以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得到金卯。
他稀罕那点笑。
金卯擦掉眼泪回到那余火未灭的山洞口,坐了下去,说道:“小兔来了。”
“我心爱的小虎要去春夜里走走么?”
一整个春天他都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只有夜色能挡住他狼狈的眼神。
“不要光,我们就这样走着吧,然后回家。”
“我的小虎呢?”
话落,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
那只颤抖僵硬的大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
“我……”贺寅喉音湿涩,艰难道:“发病的样子很难看。”
金卯眼泪倏然咂进雪地:“假如发病的是我,你还要我么?”
贺寅吻吻他的衣袖。
愿上天眷顾你,我的爱人啊。
倘若你身患这等绝症,哪怕要我付出性命,哪怕只有一线良机,哪怕要我与整个人世为敌……
贺寅半趴在地上,支起身小心翼翼的凑了上来。
金卯在他脸上吻了吻,半扶半背着走下雪山。
春信忽至,凉风微暖。
过了今夜就不算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