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就开到这里吧,陛下该在鹤归山等久了。”
金卯话落,藏在暗处的金爽便抬手示停。
躲藏于道路两边的弓箭手们看到手势后便控着弦不发
只要金爽一声令下,这些削尖的利簇就会把路中央的三十个几个厂役扎成刺猬。
金爽心想,皇帝老儿去老爹的坟山就算了,干嘛把他弟弟绑去?
他知道弟弟在套严乐的话,就静静等着。
只等严乐那厮否认一声、再往昭狱那边走一步,他就把这些狗腿子给老爹送去当鬼仆!
严乐望着夜色中的街道,尖利的声音放得很缓:“你这时候该哭着说你和销金窟没有关系,这四处住的都是书生,念在金衡的份上,他们怎么着也会跑出来替你说情。”
他看向金卯:“慧极必伤,也招人恨,你双亲为此落得个草草收尾的下场,你得吸取教训,当个咋咋呼呼的人那位才放心。”
刘档头听不得这种危险发言,连忙岔开话题:“督主大人,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严乐轻描淡写的瞄了刘档头一眼:“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刘档头觉得这话里头很有些讲究,他环视一圈,没发觉异常。
本着惜命的原则,他把绣春刀往前伸去。
“嗖——”
利箭破空而来,擦着刀尾深深没入地面。
“……”
“保护督主!”
厂役们声嘶力竭唰唰拔刀,将严乐密密实实地挡在中间。
严乐看着那斜刺入石砖的长箭,慢悠悠笑了一声,拍了拍掌。
“这等奇巧箭法乃是金相所创,天底下学过这箭法的人只有他家的两位公子。咱家就知道这些年的消息都不可靠,大公子怎会放着弟弟不管轻易就死了呢?”
陛下只是猜想金爽还活着,并在暗中搞出了一个销金窟,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便把金卯从大理寺放出来,让他下销金窟“立功”。
倘若金爽是销金窟的阎王,那么金卯十有八九不会死。
这个猜想如今被证实了,金爽果然还活着!
金卯撩起眼皮扫了严乐一眼。
严乐向众人说道:“都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呢?金大公子是个良善人,这会儿陛下在鹤归山想见见大公子,不知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金爽咬牙切齿。
这些人心眼真多,去他娘的鹤归山,谁知道那边有什么天罗地网等着他?!
老子要直接抢人!
严乐笑眯眯捏着金卯的后颈,轻声在他耳边说道:“放心,陛下不会要你们的命,把匕首丢了——”
金卯攥着匕首没则声。
“走吧,大公子。”
躲在屋檐上的金爽杀气腾腾地拉了三回弓,然后一把撂下。
鹤归山,元和帝半跪在坟前酹了一杯酒。
“咱们两家的孩子都不怎么行,你家的一个比一个娇气,我家的一个个都像马猴,又笨。”
“唯一还算灵光的那个,路都给他铺好了,他娘的喜欢男人,又身患绝症。”
他把坟前的贡果垒成三角形,自嘲道:“一代不如一代。”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元和帝没搭理,把香蜡点燃。
“来了就给你爹磕三个头吧,这些年在外面搞得乌烟瘴气,不逼你一把你是不会出来了。”
金爽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来的,刀都磨好了,结果对方跟他话家常?
他妈的,这又是闹哪出?
“陛下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罪民双亲俱是朝廷钦犯,便是有心,罪民也不敢来拜。”
元和帝:“朕杀了他们,你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可在这个位子上,要衡量的东西太多了,朕不杀他们,别人也会来杀他们,那下场恐怕比首身分离惨烈得多。”
金爽冷笑着问道:“除了陛下,谁敢动他们?”
元和帝站起身,看到这张和金琰一模一样的脸时目光有些悠远,他出了会儿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往往猜不到这幽冥之间到底有多少怪人怪事,这些精怪又会以何种方式左右生民。
当年朕平定西北时曾路过一处血石碑,那石碑通体猩红,好似鲜血淋的一样。”
金爽不明白他为何扯到那些石碑。
元和帝忽然说道:“那上面都是金家子嗣的血。”
金爽懵了。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我金氏除了判国罪被杀光的人,从前的族人都是寿终正寝,陛下让罪民上山,就为了说这些么?”
元和帝看着他:“给你爹磕头。”
金爽便跪下磕了三个头,元和帝说道:“你儿子来了,今日朕就把他过继到膝下,前二十年朕当皇帝,后二十年他当皇帝,省得他在外面瞎晃。”
金爽:“……”
哎???
“反正这江山是朕的,朕想让谁当皇帝他就必须当皇帝。”
金爽:“…………”
您没睡醒还是在梦游呢?
站在后面的金卯也懵了。
这他妈的——
他原本以为皇帝要在这里杀了他们!
匕首都准备好了,只等对方一个眼神杀来,他就和金爽挟天子以令诸侯把贺寅勾搭回来的……
结果你让我哥当皇帝!
你喠醉了吧!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金卯说道:“陛下,奴婢有一事不解,秦老寓所的火是您叫人放的么?”
元和帝眼神诧异的呆了一瞬,随即苍凉地望着夜空。
“朕背了很多黑锅,唯独这个锅让人剐心,你们这些孩子都觉得朕是坏人,是啊,朕杀了你们的亲族,可朕不得不那样做啊。”
他把手放在冰冷的石碑上:“有些事不可言说,朕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金爽。”
金爽:“这个罪民无法苟同。”
元和帝冷笑道:“你当然无法苟同,若不是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贺寅能在你家里下面挖地洞?”
金爽、金卯:“……”
还真是。。
所以这个狗皇帝他口口声声说为了金琰好,可他为什么又要杀了金琰?
元和帝打死不说,一扯就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
那个离奇的原因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烂在肚子里,让金卯也磕了一个头后就挥手让他们滚。
陛下一个人坐在夜色里,背后是金琰和萧褚的坟,旁边小山上是秦老的坟。
他折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了几声,哀哑曲调随风飘远。
故人凋落,坟茔相望,他一个人坐在坟前为大家吹了首古调。
赵虎纵马跑上山:“主子,太子殿下遇刺了!”
曲声戛然而止,被风扯远的尾调又沉又慢。
太子的棺椁是在六月末上的京师,停棺三月,这三月内兵部尚书一派连根倒下。
起因是太子停灵期间,有锦衣卫从兵部尚书外室的房门前路过时,听到那外室带着一点南楚口音和找上门的正妻对骂。
在这节骨眼上,凡是南楚的人都得被严加看管。
那锦衣卫蹲守半个月,原以为是自己多想,却不想这时,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闪进那小院,用那倭里倭气的腔调低声叫那外室向兵部尚书吹几句枕头风。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难免要发生点意外,两人调情期间,女子笑问对方怎么不救崔兰。
“崔兰?瓦不鸡到此人。”
“他联合你们杀皇帝,你们竟然不知道?!”
“可恶!瓦们只听君娘娘的话!”
“那是谁呀?”
“君娘娘,君淑,要杀狗皇帝的女英雄,大大滴好——”
……
当时顾海就在旁边听着。
顾同知脸色铁青的回去,暗中等了一个月,兵部尚书果然依照外室所言,把军官以剿匪为名在南楚屠村的急报压下去。
没捉到土匪就拿寻常百姓的人头充军功,此事并不稀奇。
只要不闹出大规模民变,兵部就当没看见。
可问题是南楚人性子烈,兵部尚书一隐瞒,南楚瞬间反了。
君淑带着人揭竿而起,短短三个月内,南楚俨然成了独立国。
兵部尚书被下了狱,锦衣卫介入,把其同党连根拉下水,朝中空出大量官位,各路神佛大显神通,结果那些位置却都被中立派占了去。
中立派的领头人物陈阙入了兵部。
金卯盯着整盘棋。
贺寅这招声东击西,把所有人都迷惑了。
金卯望向坐在对面的陈阙:“天下没有比昭狱更恐怖的地方,也没有比昭狱更安全的地方,他把我干爹关在里面,是想把他们提前摘出这片浑水。”
被关在那里面,就算有心造反也没那个机会。
所以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崔兰父子从这暗潮涌动的朝局中抹出去,等时局稳下来,他们仍然能得到重用。
贺寅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兵部尚书。
因为兵部尚书势力最强盛,六部里都是他的熟人,这些年他们盘踞在朝堂上,一伙人贪墨公款、侵占屯田、财源广进,十分得意。
底下千千万的老百姓辛苦一年的成果,大多数都落入这等人的口袋中,一家四口仅有一锅寡淡清粥过年。
金卯把视线挪回棋盘,说道:“告诉他,我差点被他吓死,所以这份好意我不会谢他。”
陈阙:“我不当信鸽,要说自己说。”
金卯看着他吧嗒一下吃掉了自己一颗白子,伸手把棋盘薅乱不准他拿。
陈阙拢共就只赢这么一颗还被他耍赖截胡,抬头瞧着他:“撒娇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崔掌印出来了,你去向他撒娇,他会去找陛下给你求情。”
金卯细声道:“少扯犊子,我要求什么情?”
陈阙:“求陛下把九殿下召回来,你最近毛滋滋的,铁定是想男人了,但你再想也不能冲我发脾气是不是?我又不是你男人。”
他说完脸上就挨了两爪子,金卯把桌子一掀:“走了。”
陈阙抹了把脸,冲那单薄的背影说道:“娇气包,七月有人要去樊川巡抚灾民。”
金卯停在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