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武帝退步了,他向自己这异国皇后说道:“此战无论胜负,我都会派人去玉沧讲和。”
床上的人如释重负,把他手放在颊边轻轻蹭了一下。
“民心如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卷出一翻大浪。你才坐稳皇位,四海都望着你,稍有波折,底下这些刀子也都冲着你。”
“扶我起来,我给父王去一封信,战乱是他挑起来的,也该由他收场才是。”
萧胤向陛下献策后三天,贺阶一路嚎着跑来找他,眼圈通红的坐在萧胤对面,闷不吭声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跟他一起来的少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哭!你哥是去给武老将军当副手,老将军还会让他去送死不成?别做出一副死样子,真担心他你就悄悄跟去石头堡,看他见到你这副窝囊样捶不捶你!”
贺阶耷拉着脑袋,哑哑开口:“我倒是想去,可我爹娘不给盘缠。”
“你这些年就没存点银子?”
“我的银子都是兄长收着,存在我们家钱庄里的,没有他的准许我拿不出来。”
“……”
“萧胤——”贺阶眼巴巴的看向萧胤,“你能借我五十两么?”
萧胤整理书架,没搭理他。
贺阶抹了把泪:“我们几个玩了十多年了,你帮帮我吧,再不济你们几个凑点钱,凑够四十两,我买一匹马、铺盖、宝剑、舆图……好上路。”
萧胤:“不借,你要是死在路上,贺家那边我没法交代。”
另外两人闻言,悄悄把掏出一半的荷包塞回袖子。
贺阶闷着脸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过了几天,不知道他打哪忽悠了一笔银子,一溜烟跑去边境了,路上捡着两个离家出走的二愣子跟他一伙,等贺家大哥接着他把他屁股抽开花时,已到九月末了。
云天阴淡,国公府满院子秋意荒凉。
金卯披着大氅坐在书房榻上,微凉指尖抵着一本玉沧古书。
这古书是萧胤方才进宫,特意向皇后娘娘讨来的,上面全是玉沧文字,金卯看不懂。
他蜷了蜷指,良久,抿着唇腼腆道:“萧胤,你教教我。”
“教你什么?”小案对面的少年微微倾身,望着他。
金卯把书推过去,抬头。
少年披散头发疏懒的盘着腿,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过来。”
金卯没动,萧胤就跨过小案,来到金卯这边,挨着他坐下去。
少年身上的干草气清冽、悠长,随着湿暖的呼吸在金卯身边扩散。
他难得有个人样,老老实实在金卯旁边坐着,没拿少爷气派压人,也没拿难听的话伤人。
金卯全神贯注的望着从他指尖下一个个掠过去的字。
萧胤正教金卯认着,金卯突然指着底下那行字:“桃枝致爱。”1
萧胤顺着他的手望向那条名目,有点惊讶金卯的学习能力。
那“桃枝致爱”四个字没头没尾的散落在前文里,他一直没吭声,萧胤还以为他在发呆呢,哪成想一转眼就把这挤在犄角旮旯里的四个字给记住了。
难怪玉沧屠城、武道鸣倚老卖老都被他猜中,这么聪明的人,能预料到那些事也是在理的。
萧胤摸了摸金卯脑袋,看向书页:“桃枝致爱,取春日初绽的桃花枝,于子时四刻将心上人的名字刻在桃枝上,封存于玉匣中,放在枕边,每夜子时向桃枝祷告九遍,如此四十九日——”
说到这就停了。
金卯:“然后呢?”
“看缘分吧。”萧胤说道,“巫术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心,缘分成败怎可寄托在一枝死木上?”
金卯不悦的指着后面那段文字:“可这里说,死者入梦。这桃枝致爱分明是让活着的人能梦到久未梦见的亡人,你说谎!”
萧胤没照着书上的念,是觉得那个寓意不好。
生离死别阴阳两相隔的人才会用到桃枝,他要金卯一辈子。
但现在他有点怕。
金卯不好骗。
不好骗,爱较真,这样的人哄起来格外费力,加之记性好,什么都往心里去,也就比常人更怕疼。
所以他曾羞辱金卯说对方是小倌儿,这句话对记性好的人来说大抵是极狠极恶的,所以金卯不给他好脸色,梦里也气得咯咯磨牙。
然后白天醒来就问他:何时放他走?
每每此时,萧胤就像哑巴吞了黄连一样,踟躇不言。
他知道金卯就算离了他也能活得很好。
但他从一开始就故意把金卯低低踩着,危言耸听,好像金卯离开他就会被世道撕碎一样。
其实不会,金卯会医术,会拿毒虫偷偷研磨药粉往他茶里下毒,会虚张声势也会隐忍蛰伏,会预测大局也会装傻充愣。
他最明显的弱点是这具孱弱的身体,跑不快,力气小,所以总在这上面吃亏,别人要碰他,他抵死挣扎也逃不过被人骑在胯下的命。
这个“别人”除了萧胤也没谁了。
萧胤每月都要碰他,有时火来得厉害,接连四五夜也是有的。
他们的关系不明不白,恋人不是恋人,仇人不是仇人,也不是金主和男宠。
金卯瘫倒时曾说萧胤是强盗,这倒是贴切。
不问自取,强取豪夺,霸王硬上弓,半夜爬床……这不是强盗是什么?
他被萧胤压在身下时哭喊着贺寅名,他让贺寅带他回去。
你回哪里去?
樊川。
樊川有个人在等他,他得阻止这场血战,去找图顿,也许有机会回去的。
金卯没在这个条目上停顿多久,就叫萧胤继续往下念。
一本书念完,金卯抱着书自己往回翻。
“我能去见皇后么?”金卯翻完后,向萧胤说道。
萧胤没吭声。
金卯又问:“听说她会招魂术,谁教她的?”
这回萧胤应声了:“玉沧大法师图顿。”
“图顿?”金卯眼睛睁圆了,那个小和尚原来不是樊川人么?
萧胤忍不住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大反应?认识图顿?”
金卯垂着脑袋。
他又重复一声:“我想见皇后,你带我进宫。”
萧胤把书收好,摸到金卯手脚冰凉,他就把毛毯裹在金卯身上,不咸不淡的道:“武将军杀了三万玉沧士兵,她今早知道消息了,宫里很乱,这段时间都不能进宫。”
金卯问道:“朝廷若要一直打下去,陛下要拿皇后如何?”
萧胤最怕他提起这些事,头疼道:“祖宗,天家的事,你少说几句!”
金卯望着萧胤,等他回答。
萧胤猛不丁看到金卯手上的新鲜血痂,眼睛像被烫了一般,急忙望向别处。
“总不过是被关进冷宫,只是皇后在大夏的声誉极好,陛下应该会有所顾忌。”
他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药瓶,撩起金卯的衣袖,轻轻将棕黄色的药粉抖在血痂上。
少年绷着脸神色莫辨,收起药瓶,又掏出一圈绑带把伤口包好,打了个蝴蝶结。
这伤口是新留的,该是介意他昨夜爬床,不声不响的,就拿指甲刮破了皮。
他这样,萧胤其实也没脸。
人人都知道猫是野性未驯的动物,它选择的人和选择它的人,其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胤选了自己的猫,但对方并不想要他,还挠他一身血痕。
甚至看到他露出一点卑微脸色后,舔舔爪子顺势就反过来驯化他。
萧胤能怎么办?
他节节败退,从让金卯进书房那天起,他就注定要一步步退下去,退到底。
“错的是我,何苦拿自己出气?”萧胤把金卯的袖子放下来,抬眼望着金卯:“往后不强自碰你了就是。”
金卯垂着睫毛,目光落在膝盖:“我想出去走走。”
萧胤脸色忽然淡下去。
他盯着金卯的脸谛视良久,伸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