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中毒箭,辟季绝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从中箭那天起,他的意识就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来回打转,有时候他自己说了什么话,他是不知道的。
不过现在他清醒了。
心口突然涌出一点说不上来的意味,就好像这具身体知道自己要死了,过往种种像一场场大梦似的粉墨登场。
身体各项机能开始减慢速度,明确的告诉他:时间快到了。
运行到最后一刻,这具身体就彻底暂停了。
辟季失灵多日的嗅觉突然敏锐起来,他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刺鼻的腐肉气息。
他有些好笑。
原来人不论高尚卑劣,也不论美丑胖瘦,要死时都是一个样子。
辟季脸色突然白得像远方那片凝云,幽幽青天下,那抹灰白显得有些突兀苍凉。
谁能想到他走到今天,就只是为了见远嫁的胞妹一眼呢?
他以为玉沧走再远都应该回来,他觉得凭自己的力量,一定能与夏武帝抗衡,另外他还有点称雄天下的野心。
他要把妹妹接回来,要让她泡在富贵窝里快活的过完一生。
他还要把大夏的国土并列到自己的版图上,让玉沧人看看那烟雨江南是何等风光。
就是这些东西驱使他走到了这里。
他自私到几乎灭绝人性,执着得像一个愣头青,但温暖到近乎纯澈刺目的又偏偏是这个人。
人要是矛盾到了他这个份上,就连死也是不叫人安宁的。
“别伤玉沧。”他得到夏武帝拒绝谈和的回复后平静说道,“你就当大家都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我这个做兄长的没能耐保护她,只能反过来替她求情,这并不过分。”
这场战争被德兰掺和一脚后就完全脱离了辟季的掌控,辟季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他选择向夏武帝低头。
“玉沧人会战斗到最后一刻,陛下。”辟季话音弱了下去,“别让她把血泪洒在故土……”
夏武帝微微提起来的刀又放了下去。
他望着床上那人渐渐空洞的双目,说道:“高估自己和低估别人都是病,作为玉沧王储,你并不合格。”
但作为兄长,世上再也找不到辟季这样的人。
夏武帝走过去,替对方合上双目。
“哐——”一只水壶从后面袭来,重重的砸到夏武帝身上,然后坠地撞出一声巨响。
“滚开!”玉沧微卷的头发沾了尘埃风雪,她脸上脏得像逃难归来的难民,眼泪把脸上灰尘冲刷出一条条长痕。
她眼神戒备仇视,像看陌生人一样惊怒的瞪着他。
脏猫。
夏武帝望着她,心想。
天那么冷,非要跑出来,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双目血红,绝望,悲哀,所有痛彻心扉的情绪都在她这短短一眼中交替。
最终她提着刀,一步步朝夏武帝走来。
“刘预,带着你的人滚出玉沧!”
刘预——谁也没有想到,她终有一天竟会用这等狠绝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没想到他们也会有刀兵相向这天。
“你把孩子送去哪里了?”夏武帝退到角落里望着那护在尸体面前的人,“我的孩子不该无家可归。”
外面的大夏士兵见玉沧公主带人偷袭,慌忙涌到这边护驾。
小玉等人横刀围在玉沧身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血战。
玉沧看向密密麻麻提着武器堵在门口的大夏士兵。
她面不改色的去抱辟季,抱了两下才抱起来。
然后她对夏武帝说道:“我把他丢去喂狗了,你也不必假惺惺献关怀,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夏武帝双眸一裂,对方并不看他,背起辟季的尸体准备厮杀出去。
她有时候看起来莽撞得不顾一切,其实心里门清。
她来这里早就猜到夏武帝不会下死手,所以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大不了死。
男人沉默片刻,吩咐士兵:“拿下她。”
“谁敢拦我?!滚开,都给我滚开!”玉沧提着刀乱劈,所过之处别人都得退避三舍。
她把辟季的遗体交给小玉,自己在前面劈路。
夏武帝见大家都畏手畏脚的,脸上一寒,提着刀挡在她前面。
她瞪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时像沾了血一样。
“来吧,如今你已经站在玉沧的土地上了,杀了我把我埋在这里也不用费多大力气。”她握紧刀柄,眼神凄厉的笑了一下:“当然,假如你死在这里,我会把你鲜血淌过的泥土给大夏送去。”
她态度决绝,只给夏武帝两个选择,要么不死不休,要么让她走。
夏武帝指尖微颤,眼底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快要撕裂了。
“玉沧……”
他终究还是退步了,垂眸望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喉头不知不觉间干哑得有丝血腥味。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站在五步开外,说道,“倘若你能在战场上胜我一次,我退兵,但你得把孩子的下落告诉我。”
玉沧:“我不知道有几条狗吃了他,你去把天下的狗都捉到面前问问吧。”
夏武帝眸光一沉,抿唇定定望着她。
他是个面瘫,喜怒哀乐在他脸上都是一派平静的模样,唯独那双眼睛还算真诚。
他眼底沁了红,到底没有无动于衷。
他盯着她的脸,固执的站在原地:“你的夫君向你下战书,答复。”
众人瞬间:“……”
无论是玉沧这边的人还是大夏的士兵,全被他一句话给搞懵了。
上万道目光齐刷刷盯着他和玉沧。
有人牙疼起来。
这位到底要干什么啊,这么剑拔弩张的气氛,你突然向敌方公主撒娇是不是有些过分?
虽然你的确是她男人,可你们现在已经决裂了啊!
大家都等着你大杀四方呢,你突然卸下偶像包袱是要搞哪样?!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什么不对,红着眼眶望着玉沧:“你不答应?那好,来人,关城门。”
“……”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于是陛下自己走到城门边,垂着脑袋哐哐把门合上,回头看着她。
他要人家应战……
那么应战后就有个问题了——他说自己是玉沧夫君,现在他下战书,她要是应了,那她就还是他的发妻。
既然是夫妻,打完后要一起回家找孩子的。
可玉沧愿意么?
她不愿意啊!
这人就是个骗子,她凭什么听他的?!
玉沧被他刺激得不轻,红着耳朵几番三次张开嘴。
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丢脸,连带着把自己的脸也给丢尽了。
设若她不讲情面把自己当年哄他吃点心、哄他睡觉、哄他去上朝……的事暴露到众人眼皮子底下,这位陛下的明君形象将会在一夜之间扫地。
但她忍住了,脸酸的向站在门口的人说道:“死开!”
对方没动,要等她答复了才让开。
底下的将领见不是事,连忙窜到夏武帝旁边小声建议:“陛下,这个赌约似乎有些……不合皇后娘娘的意,不若以大国君主的身份下战书,那么皇后娘娘肯定就答应您了。”
夏武帝瞥了将领一眼,没则声。
他本就是她夫君,他就要用这个身份。
他赖在这里挡道,要是可以的话,就这样挡一辈子吧。
玉沧急着要走,气急之下一刀抵在他脖子上:“要么让路,要么一起死!”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