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韩长祚不愿透露,裴萧萧也不多问。
安心等着惊吓……不是,是惊喜。
给自己的惊喜。
韩长祚就非常忙了。
又要盯着赶车的忽齐勃别再走神,还得偷偷瞄着裴萧萧,看她有没有心情不虞。
一双眼看完了左边看右边,看完了右边看左边。
显得十分忙碌。
不禁让裴萧萧担心起他有没有眼疾。
字面上的那种。
裴萧萧心里暗忖,直接当面提出来,似乎太没有情商了。
自己该怎么委婉地表示,对方应该去看一看大夫呢?
途经本草堂的时候,直接喊停,借口自己要把平安脉,让他顺便也看看?
还是回头抽空去见见长公主,和人家长提一提?
讳疾忌医可不好,有病早看早治疗,不留隐患快活到老。
裴萧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自然落在韩长祚的眼中。
他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被萧萧发现了?
韩长祚赶紧坐直了,眼睛也不敢再乱瞄,生怕被揭穿。
裴萧萧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对韩长祚温和一点。
虽然他俩现在根本不熟,但对方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一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自己施以援手,火中送炭的人,不会是什么坏人。
裴萧萧在自己的小本本上,把韩长祚的名字给划掉。
甚至因为对方的傻名远扬,还决定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好好保护起来。
虽然如今大晋百姓对北戎的恶感逐渐消退——从忽齐勃能娶到大晋的良家女,就可见一斑。
但仇视北戎的,依然大有人在。
都是在壬午之变中,流血流汗,亲朋丧命,有血海深仇的人。
裴萧萧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也不准备劝解他们。
如何对待北戎人,对待有北戎血脉的人,是他们的权力,他们有权力愤怒,去恨。
她只想保护一个,对大晋有功的人。
不论出身贵贱,不讲血脉优劣。
有错自该罚,有功自当赏。
裴萧萧想了想,翻出临行前带着的小拎包,翻出一个小拇指大的瓷瓶递过去。
“我见韩公子似乎眼睛略有不适,试试看这个有没有用。”
“直接往眼睛里滴就行,用起来不费事的。”
韩长祚茫然接过,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细细去看。
这瓷瓶做得分外精致,大肚窄口,瓶口做了一个尖嘴。
裴萧萧怕他不会用,特地教他。
“看到那个尖尖的,像鸡嘴一样的瓶口没有?把那个尖头朝着自己,头朝后仰,药水会从尖嘴里滴出来。别离太近,会伤到眼睛。”
韩长祚依言照做,滴完之后,眨了两下眼睛。
裴萧萧紧张地盯着他。
“怎么样?眼睛有没有舒服点?”
韩长祚仔细感觉了一下,肯定地点头。
“刚刚眼睛还有点干干的,现在舒服多了。”
裴萧萧长出一口气。
“有用就好。”
这是本草堂刚研制出来的眼药水,日常保养用的。
她总是放着忘了用,一直不确定效果如何。
现在有了韩长祚的肯定,那就可以拿出来卖钱了。
攒钱计划又前进了一步,很好很完美。
韩长祚捏了捏掌心的瓷瓶,带着几分局促,向裴萧萧提要求。
“这个,你还用吗?可以给我吗?”
“我……我娘她近来时常看书习字到深夜。我想送给我娘。”
送出去之前,自己先倒一半出来私藏。
裴萧萧很大方地点头。
“行啊,给了你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用,想送谁,都可以。”
韩长祚雀跃起来,把瓷瓶小心地收进牛皮小荷包,跟自己的铜镜一起放着。
又怕铜镜会把瓷瓶撞碎了,重新拿了出来,左右看着蹀躞上挂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不知道往哪儿放合适。
正纠结,一只玉白的手进入视线。
“是怕碎了是吗?我先给你保管着,等分开的时候再还你。”
“你可要记住了,千万别忘了。我这人忘性大,怕是回了相府才记起来。”
韩长祚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瓷瓶放到那只柔荑中。
指尖轻轻擦过细嫩绵软的干燥掌心。
韩长祚有些臊,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裴萧萧没注意他的变化,接东西的时候,肢体有轻微触碰也是正常。
人家又没有故意在自己的掌心挠两下,无意罢了,不需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接过瓷瓶,低头放入小拎包中。
抬起头,被韩长祚脸上的潮红吓了一跳。
来接自己的时候,还问她身体好不好。
现在看来,身体不好的可能是问这话的本人吧?
裴萧萧突然非常心虚。
明明身体虚弱,还病着,却还坚持要和自己出来玩。
韩公子这是有多喜欢自己陪他玩啊。
唉,不愧是纯稚童真的小孩子。
上回春狩时候,对他态度有点差,自我反省一个呼吸的时间。
既然对方病着,自己就不好太闹腾,裴萧萧只能闭上嘴,尽量不吵着对方。
不时用关切的目光探询,生怕有个好歹,自己没发现。
韩长祚却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他费尽心机把人邀出来,可不是为了相顾无言的。
要给萧萧留下美好的回忆啊!
这样自己才能有下回,下下回!
他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春狩回来后,就拘着他不许往外跑。
还三天两头给自己看各家小姐的画像,时不时带着自己去庙里进香,再和哪家女眷打个照面,聊两句天。
韩长祚不知道他娘突然开始热心自己婚事的原因是什么,明明之前还兴致缺缺的模样。
难道是他舅舅觉得自己年纪太大,开始跟他娘催婚了?
韩长祚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知道,从他娘开始着眼于他的婚事后,他只能偷着跑出来。
甚至偷跑出来不被发现的几率非常小。
他娘像是在他身上安了一双眼睛,总能发现他的动向。
自己连“巧遇”萧萧都很难办到,更别提像今天这样,两个人独处了。
这次要是不把握住机会,还能不能有下次,就很难说了。
韩长祚忍了又忍,想了又想,急于想要破局的心情,还是占据了上风。
他把心一横,牙一咬,从身后的暗格中,取出自己准备的礼物。
原本是想在这美好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再拿出来送给她的。
现在看来,计划不如变化。
“给,给你的。”
裴萧萧好奇地接过那个精美的螺钿盒子。
“里面是什么?”
韩长祚飞快地瞄了她一眼。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裴萧萧好奇地打开盖子。
螺钿盒中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海珠,还有一把绿豆大小的圆润米珠,中间用一块薄薄的木板隔开,分成左右。
盒中的珍珠在马车微弱的光线下,毫不掩饰地散发着自身绚丽的七彩光芒。
裴萧萧是见过世面的。
她本身就经营着京畿的孟氏商行分铺,圣上和邬皇后还时不时召她入宫,见识过的好东西不要太多。
凭她的眼力,可以断定这螺钿盒子里的珍珠皆是贡品。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韩长祚讷讷道:“你戴珍珠好看,适合你。”
话在说出口的刹那,仿佛胆子也大了起来,后面的话也能流畅地涌出来。
“你像珍珠。美,可夺目,光,可鉴人。”
裴萧萧合上盒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你可就错了。”
“我哪里是珍珠?不过是鱼眼珠子罢了。”
“你忘了?我爹是什么出身?”
“裴家本不过是流氓罢了。因时因势,才有如今的耀眼。”
“可这种踩着高跷的耀眼,很容易就会被打落。重新恢复鱼眼珠子的身份。”
“我非珍珠,不过鱼目,岂能混珠?”
裴萧萧将盒子递过去。
“如此贵重之物,我不相配。韩公子请收回去吧。”
韩长祚急了。
“哪里就是鱼眼珠子呢?!”
“分明是蒙尘珍珠!”
“你不要觉得我小,忘性就大,我记得的!”
“全都记得的!”
韩长祚低着头,谁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嘴里喃喃不停。
“他们将我推下水的时候,大家都在岸上笑我不会水。”
“是你边喊人,边跳下来救我。”
“那时候是冬天,那么冷,湖上都结了薄冰。”
“娘说你上岸后,和我一样发了高烧。”
“还好你没事……”
“后来给皇后养鹩哥的宫人,让鹩哥对我说贱种。”
“大家都在起哄,都在笑。”
“可我只想鹩哥能赶紧说完,好让我回去穿上暖和的衣服。”
“我好冷啊。可是他们把我的衣服都脱下来,扔到河里去了。”
“风也特别大,刮在脸上好疼好疼。好像所有人,甚至是风,都一起来欺负我。”
“还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鹩哥从站着的架子上一巴掌打下来。大声说它一定不是皇后的鹩哥,皇后才不会让自己的鹩哥说这样的话。”
“他们当时都吓坏了。跪了一地。”
“我也跪着,只有你站着。”
“还把身上的那件白色的,穿起来很暖和的狐裘给我,叫我小心不要着凉。”
韩长祚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以至于裴萧萧需要很费劲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记得,那天你就戴着珍珠。梳着一边一个包包头,戴着珍珠发箍,两边各有一只珍珠做的小蝴蝶。”
“那个小蝴蝶很好看,很精致。你一动,小蝴蝶的翅膀就跟着颤。”
韩长祚猛地抬头,望着裴萧萧的眼睛发怔。
突然映入眼帘的脸,让裴萧萧吓了一跳。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韩长祚的眼眶红了。
手足无措地想要找丝帕递过去,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能在小拎包里翻到。
“没有比你更适合珍珠、更像珍珠的。”
“不过是明珠蒙尘,有什么可怕的呢?尘土终有一日,会被风吹散,重新露出明珠本该有的模样。”
“你不是鱼眼珠子,从来……从来都不是……”
翻找丝帕的手停了下来。
裴萧萧低着头,余光扫到了因为急着找丝帕,而被随意放在边上的螺钿盒子。
里面是满满的珍珠。
是面前这个一直牢记自己做过的事,对自己心怀感恩之人的拳拳心意。
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那张美得让韩长祚心跳不已的脸,重新光芒万丈。
这是韩长祚从来没有见过的裴萧萧。
她的眼神很真挚,她的语气很温柔,举手投足,都充满了温润而泽的气息。
足以容纳、包容万事万物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马车。
韩长祚沉浸在这温暖舒适中,激动的心情开始平复。
好像小时候,阿妈抱着自己的感觉。
虽然那个拥抱很小很轻,几乎可以忽略,却能带给自己从未有过的安宁。
得到过,他就再也不想要放开。
裴萧萧抱起那个螺钿盒子,垂眸细看,用手轻轻拂过上面繁复的花纹。
“那这个,我就却之不恭,收下啦。”
“谢谢你啊。”
那个时候的她,就像个小炮仗,爱打抱不平。
她一早就听说,宫里的六皇子很不受人待见。
他的生母是北戎公主,身上带着一半北戎人的血。
北戎公主不被圣上宠爱,连带着他也被苛待。
那时的皇宫,她一点都不爱去。
像是会吃人的怪兽。
见了他,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这个怪兽排斥着所有异类,恨不得将这些异类全都一口吞下。
圣上无视,皇后漠视,宸妃自顾不暇。
没有人会替他一个小小的孩童出头。
皇子又如何?
且不说身负异族血脉的他不可能成为国本,圣上的皇子可多的很,少他一个都不算少。
大晋还与他的母族有着血海深仇。
既然不能冲去北戎报仇,眼前的这个小小替代品,就是用于泄愤的上佳之品。
裴萧萧看不下去。
起码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视线之中。
看到了,她就要管。
不为他,也为她。
皇宫是吃人的怪兽,这个崇尚世族的天下,又何尝不是?
自己不过是更有能力自保罢了。
能力范围之内,她选择出手相救。
权当是自救。
她未曾想过,当初的自我救赎,最终会成为他人心头的牵挂。
她救过的那个孩子,没长歪,成了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少年郎。
她很开心。
这是什么都比不上的,最贵重的礼物。
见裴萧萧将珍珠收下,韩长祚也欢喜起来。
他冲着裴萧萧咧嘴笑。
还像是当年那个,接受了狐裘后,朝裴萧萧笑地满足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