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听一半,任谁都难受。
裴萧萧对她哥的这种行为,在心里进行强烈谴责。
不过没关系。
她哥不说,她爹一定会告诉自己。
映入裴文运眼中的,是小闺女甜到发腻的笑容。
“爹——”
裴文运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准没好事。
“说吧,什么事。”
裴萧萧“嘿嘿嘿”地笑,从她哥身上麻溜儿地爬下来,踩着小碎步,去给她爹捶肩膀。
“爹,哥哥说韩公子要去江南。他好端端的去江南干什么?”
裴文运掀了掀眼皮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儿子。
裴孟春心虚地别开眼。
“他去哪里都跟你没关系。”
“吃饭。”
“吃完去望星楼登高。”
不管裴萧萧怎么死缠烂打,裴文运就是不松口。
她只好恹恹地趴在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裴孟春自知理亏,拼命给他妹妹夹菜。
“萧萧你好好吃饭。你不是总埋怨哥不能陪你吗?这回哥在家多待些日子,好好陪陪你。”
裴萧萧噘着嘴,斜睨他一眼。
“不要你陪,都不肯告诉我。哥哥坏。”
“瞎说,明明是哥哥好。来吃口这个,这是哥从吐蕃境内特地给你带回来的菌子,鲜美无比,尝尝看。”
裴萧萧看着碗里那块靛蓝色的菌菇片,越看越眼熟。
有那么点子像穿越前,自己刷到过的见手青。
好好好,她哥这是一点都不怕她这个天真活泼,聪慧迷人的妹妹躺板板。
裴萧萧恨恨地剜了她哥一眼,把嘴里的见手青当成是她哥的手,狠狠地咬,重重地嚼。
躺板板就躺板板。
见手青真好吃。
裴文运眼下带着青黑之色,显然昨晚没睡好,也顾不上一儿一女吃饭时打闹。
昨夜五娘又入梦,将他打了一顿,生气地抱怨儿子回来地这么晚,少看了好几眼。
力气还是那么大。
鲜活生动,像是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真好啊。
还能再见到她。
裴孟春哄妹妹是有一手的,打小就是这样,只消三两句,就能把妹妹哄得喜笑颜开。
这次也不例外。
在许下无数承诺后,裴萧萧心满意足地表示原谅她哥了。
既然她哥和她爹都不肯说,那就肯定有不能让她知道的原因。
不知道也不知道呗,少点烦恼也挺好。
反正她哥和她爹不会要了韩长祚的小命。
谁都不想和长公主拼命,拼不过。
在母亲庆生的第二天,去望星楼登高,是裴家的传统。
孟五娘临终前,曾对他们说过,想自己的时候,就去京城最高的地方眺望,无论隔着怎样的万水千山,他们总能见到彼此。
望星楼曾经也是孟五娘最喜欢去的地方。
她喜欢这里。
高楼上的风更为凛冽,景色更为壮丽,能将整个恢宏京师收入眼中。
站在摘星楼最高的那一层,凭栏眺望。
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云层被阳光晕染了一层又一层,堆叠蔓延,如画中仙人下凡时的七彩祥云。
裴文运一直留心观察着女儿的表情。
她小时候是很怕高的。
那会儿五娘还在,会抱着她登望星楼。
女儿的小脸总是惨白,小手握得紧紧的,嘴抿成一条线,问她话也不吭声。
到家后,就会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惊醒后,也不哭不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无神,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么小的一团,捧在掌心都怕摔了。
裴文运曾对儿子吐露过自己的担忧。
他觉得,女儿可能命不长。
自出生时,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会哭会闹会撒娇,他的女儿不会。
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破碎眼神,做着讨好家里每一个人的事。
学东西很快,颇有些生而知之的聪明。
有时候枯坐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流露出来的直愣愣的眼神,沧桑得比自己年纪都大。
无论他们怎么做,仿佛都不能捂热那颗千疮百孔,受尽磨难的心。
慧极必伤,这是裴文运最为担忧的。
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变化的呢?
裴文运不太记得了。
也许是发妻亡故后,也许是自己忙于政务,疏忽家中时。
等自己停下朝前迈进的步伐,回头看,女儿已经用稚嫩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中的庶务。
让他,还有儿子,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脸上的笑开始多了,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也不再惧怕登上望星楼的最高处。
越是如此,裴文运就越是害怕。
经历过丧妻之痛后,他不想再来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萧萧……”
裴文运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儿。
裴萧萧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父亲。
“爹,没事的,我不怕。”
“早就已经不怕了。”
高处不再是她的软肋。
她也很久没有再做噩梦了。
曾经她为了寻一个安身之处,列过一张长长的单子。
要避开人,避开电线杆,否决高楼,以防有人担心房价会因为自己下跌,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
最后,她选择了故乡最高的那座山。
那座山称不上高,但风景很好,是她千挑万选,最终定下的。
站在山顶上,裴萧萧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努力了,做得更好了。
身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所以为什么,父母还会用自己的身份欠下巨额高利贷,拿着钱,带着弟弟出国定居。
让她背负近亿的债务。
那么多钱,自己根本无力偿还。
住的房子被喷上红漆,小区居民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指指点点,公司不断接到恐吓电话,迫使自己辞职,彻底失去收入来源。
在朋友圈无意看到的照片,似乎揭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他们在国外,住着上千万的豪宅别墅,三个人头挨着头,在加州温暖的阳光下,晒着日光浴。
他们才是一家人。
自己只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外来客。
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生的最后,裴萧萧只想做到,别给人添麻烦。
她用手机查得很仔细,把提到的每一条,都认认真真写下来,照着上面,去选择自己最后的家。
明明做了这么多努力,到了最后,依然一败涂地。
在这场只能一把梭哈的人生旅途中,她折戟沉沙,输无可输,败无可败。
倒在枯枝和杂草上时,裴萧萧心里这么想着。
百密一疏,自己不应该双腿朝下的。
温热的血从她的掌心下滑过,一点点浸润在身下的泥土。
腿已经断了,疼得动不了一下,直至麻木。
为什么他们没有告诉自己,不应该双腿朝下呢?
山里要更冷一些,夜间温度更是骤降。
冰凉的山风一次又一次地拂过她的伤口,像是母亲最敷衍的拥抱,又像是上苍最后的怜悯。
裴萧萧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躺了几天。
起先她还能数日升月落,再后来,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边只有鸟儿的嘶鸣与呼啸而过的风声。
疼痛像蚂蚁钻入骨髓,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在啃食,不停地侵蚀着她的意识,整个脑子变得混沌不堪。
最后的最后,在完全失去意识前,裴萧萧高兴起来。
她终于能解脱了。
身体不再痛,心也不会再疼。
等见了阎王,自己一定要大闹特闹,让阎王给自己安排去个好人家。
喝下一碗孟婆汤后,她就不会再记得此生的一切。
可一觉醒来,她却发现,阎王倒是给她安排了个好去处。
可是她或许在匆忙间忘了喝孟婆汤。
美到惊心动魄的男子,普普通通却热情的女子,还有一个容貌倾城的少年。
他们对自己很好。
可她总是害怕,害怕在这个充斥着封建礼教的时代,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希望这一次,自己不会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路人脸的便宜娘,在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话。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却是裴萧萧第一次知道,原来文字有如此大的力量。
“萧萧,别怕,你会幸福的,你一定要幸福。”
一定要幸福。
于她而言,幸福二字重如泰山,是再活多少次,都不敢奢求的。
这是一个母亲,在临终前,对于女儿最大的祝福。
她愿用尽自己的生命,希望始终处于惊惶中的女儿能快乐起来。
直到自己即将投入死亡的怀抱,她都放不下对女儿的担忧。
她不知道关于女儿的一切,只想着女儿能幸福开怀就好了。
一切豁然开朗。
自己失去的,最终全都赔给了她。
高处不再是她的归宿。
她的归宿在脚下。
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任性妄为也好,嚣张跋扈也罢,没有人会指责自己。
不努力,想摆烂,他们也会纵容自己。
家人变成了她最大的靠山。
裴孟春招呼着妹妹下楼,日上三竿,该去吃饭了。
裴萧萧应了一声,最后一次眺望着远处无穷的天际,利落地转身离开。
过去,再见。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