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纪丹君的婚事,很快就又是一年除夕。
虽说今年起起伏伏,收益不算太好,但孟氏商行的年节福利还是同往年一般,给的足足的。
原本还担心今年年节福利给不了几个子的伙计,在拿到沉甸甸的银钱时,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今年自己家,又是让左邻右舍羡慕到眼睛发红的一年。
给孟氏商行的各大管事发完红包,裴萧萧摸了摸自己瘪到不能再瘪的钱袋子,重重叹了口气。
又很快打起精神来。
等过完年,明年又是新的一年发财年!
每年都能比上一年多赚一百倍!
回房,写年度计划!
明年自己要大赚特赚!
把今年亏得全给赚回来!
新上任的秋菊跟在裴萧萧身后,情不自禁地摸着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不枉她费尽心思,成功入选,到相府干活。
这不比外头干三年都强?
等干完契约上的年份,她不仅能买到自己心仪的小房子,还能攒下点银钱,到时候盘算盘算看做什么营生养活自己。
虽然自打裴孟春回京后,裴萧萧成了甩手掌柜,苦活累活全是他在做,黑脸骂掌柜的也是他。
但年节发福利这样的好人,裴孟春让妹妹出面去当。
毕竟妹妹这么可爱,忍不住想要跟人炫耀一下,让人多夸夸她。
裴文运领着百官,封了印,离开陪伴自己几乎全年的官舍,回去家里。
屋子里早就烧好了炭盆,一进去就暖呼呼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从西域带来的,用了最好的羊羔绒编织而成,中间夹了蚕丝,光脚踩上去不那么扎。
裴文运半眯着眼,赤脚在地摊上走来走去,全身心感受着小闺女对自己的孝顺。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炕。
作为南方人,裴萧萧不会这个技能。
天生就没点亮。
用炭盆数量取胜,是她唯一致胜的取暖法宝。
裴孟春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爹直接坐在地毯上,懒洋洋地往后撑着手,享受地伸着大长腿,两只脚连袜子都没穿,光着在那儿一晃一晃。
都说大脚走四方。
自己的脚就大,他爹的也不小。
根据他们家的情况来看,可能妹妹的脚也小不到哪儿去。
才刚过十五的生辰,还没完全长开。
裴孟春甩飞了鞋,蹭掉了厚袜子。
父子俩差不多大的两双脚,并在一起晃啊晃。
明天就是除夕,裴家的惯例是好好过节不谈正事,趁着今天是最后一天,还能说两句。
“听说乐陵侯府开的那个商行,叫你给挤兑得快开不下去了?”
裴孟春一哂。
“儿子哪有这本事。是他们家的货不够好,人家卖了乐陵侯府的面子买回去,结果又退了。”
“进来的货出不去,钱就流通不起来,自然资金就断了。”
“过了冬天,皮货又不应季,还得再囤上一年。可到了明年这会儿,新的皮货又到了,谁家还会买陈货呢?”
“拿出来都一股子味道,穿出门去都觉得丢人。”
裴文运很有自知之明,在经商上,自己不如儿子懂,也就不多言。
裴孟春脸上的笑明明温雅,却叫人觉着透了一股子得意劲儿。
“反正这批货,乐陵侯府算是砸手里头了。”
“接下来,就得看看他们能不能继续接上。若是准备的银钱不够撑下去,那这营生可能直接就黄了。”
裴孟春深知,营生要想做大,就得先将口碑给立起来。
口碑怎么立?
货得足够好,让人觉着自己买了不亏,甚至是物超所值。
是以在货源上,他一直亲自把关,务必要择选最上等的货,等那些货全都被自己吃下,想以同等价格与他竞争,根本不可能。
久而久之,孟氏商行不卖次等货的名声就打了出去。
妹妹曾经对他提议过,能不能施行所有铺子同货同价。
裴孟春不是没考虑过,不过经过深思熟虑,最后还是否决了这一提议。
运输成本上就做不到。
北方的货物运往南方,势必就要多出一笔押运货物的伙计的差旅钱。
这笔钱算在北方铺子的成本上,就会提高北边铺子的货物售价。
会导致孟氏商行在北边降低与同行的竞争力。
况且,在裴孟春看来,也不能让北方的百姓,为南方的百姓给这笔钱。
不公平。
否决之后,妹妹很失落。
但他在对妹妹说出自己的考虑后,也赞同了妹妹这一建议,只是如今不成熟。
若是哪日孟氏商行能打通南北的运输渠道,以更低的运输成本进行货物的流转,或许妹妹的想法就能实现了。
让所有人都能以更合适的价格,买到更好的货物,这也算是裴孟春走上行商这条路的初心。
仕途这条路,裴孟春从来没想过。
盛极必衰的道理,他很清楚。
父亲已经位极人臣,若是自己再走上同样的道路,一旦有祸,家里一个都逃不掉。
若裴家只有父亲和自己,他愿意去考科举,重新将父亲的路再走一遍。
可是还有萧萧。
只要一想到,全家下狱,妹妹被人羞辱,而自己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在一旁看着。
裴孟春就忍不住会摘下自己温润如玉的君子面具,暴戾充斥着全身。
内心的破坏欲完全压抑不住,只想宣泄出来。
父亲经手过的案子有很多,他见过太多。
虽然那些都是罪有应得之人,但痛苦却是相通的。
这些人是因为没想过,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并非是想要折磨自己无辜家人,让他们陪着吞下这样的苦果。
他们中,哪一个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受尽屈辱,却只能悔恨地嚎叫。
看多了,裴孟春就怕了。
怕得要死。
他不怕父亲最终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父亲早就清楚自己的立场,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随时等着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是将所有心血,都放在改制上的父亲所能预见到的未来。
父亲无悔,他也会笑着奉上浊酒,恭贺狱中的父亲终于达成所愿。
可萧萧呢?
他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
裴家不需要传承千万代。
他们本就是流氓出身,因缘际会,才有了如今的权力与财富。
不想攀那等高峰。
何况站的越高,跌的越狠。
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过完此生即可。
旁的什么世代传承也罢,权色名利也好,都不重要。
有些事,父亲可以做,自己也可以做。
但萧萧是女子,远轮不到她去背负这些。
自己不能走仕途。
不能将宝,全都押在庙堂之上。
裴家需要一条后路。
他是长兄,有照顾妹妹,保护妹妹的义务。
虽然也曾有过遗憾,但世间并非只有为官这一条路,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
裴孟春在行商的时候,也逐渐发现了其中的乐趣。
能让百姓买到自己所需的货物,也是另一种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方式。
每当自己乔装打扮,隐姓埋名,在各地巡视铺子的时候,看着认真挑选货物,又心满意足地离开铺子的那些百姓脸上露出的笑容。
裴孟春就觉得,自己放弃仕途,也并不遗憾。
父亲在朝上叱咤风云,为的是能让这样的笑容能在天下多一些,再多一些。
自己在外行商,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至于萧萧,自己作为兄长,所能做的,就是为她撑起一片,能自由恣意的天空。
裴文运耐心听完儿子的一大通商业分析。
“上回你说的叶氏……”
裴萧萧的裙摆在门外飘了过来。
“爹,哥哥,我列了过年送礼的单子,你们来帮着看看。”
裴文运适时地停下话头。
裴萧萧拿着一大叠单子进来,看着父亲和哥哥一起光着脚,坐在地上“接地气”,一时愣住。
“你们这是做什么?”
裴孟春懒洋洋地回应。
“忙了一年,这不是趁着年节得闲,松快松快?”
“等过完年,又有的忙了。”
裴萧萧也脱了鞋,提了裙子,盘腿坐了下来。
“哥哥你帮着看看,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哪些遗漏的。下半年商行的事全是你在管着。”
裴孟春特地留意了一下妹妹的脚。
心里“咯噔”一下。
的确不小。
完了,到时候妹妹要远行的时候,要怎么安抚他爹?
裴孟春一想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就开始头疼。
他爹如今年纪大了,有时候性子就越发地像起孩子来。
自己有得头疼了。
裴孟春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正要还给妹妹,却被父亲伸过来的手给拿走了。
裴文运皱着眉,从里面抽出一张,抖了抖。
“为何今年给公主府的礼这么重?”
京城不止一个公主,当然也不止一个公主府。
不过和裴家有关系,且需要送礼的,就那么一个。
裴萧萧脸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抢,被她爹侧身躲了开去。
“啊……这不是,丹君婚事是我托了长公主出面主持的嘛。我总得谢谢人家。”
裴文运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人心的眼睛看着闺女不放。
“果真?”
“当然啦,不然爹觉得是为什么?”
裴文运不咸不淡地道:“你生辰的时候,公主府送过来的礼可一点儿都不轻。”
裴萧萧挠了挠脸。
“所以这不是还回去嘛。”
“哼!”
裴文运没好气地冷哼,将单子塞回给小闺女。
“就这样吧,没什么要删改的。”
“哦,那我去安排啦。”
“去吧。”
裴萧萧站起身,穿好鞋子,揣着单子让人去准备。
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屋内她爹和她哥的声音。
“叶氏……不曾……”
“王氏恐……”
“……西南……凉国公……”
“……庐江王近来……”
听到高源景的名字,裴萧萧不由眉头一跳,停下了步子,想听清楚,却被过来的下人给叫走了。
裴萧萧一边忙活着家里过年的诸多琐事,一边想着她爹和她哥这几个月一直都在做的事。
他们不告诉自己,是因为涉及到了高源景,怕自己听了害怕吗?
她承认,是会有。
但还不至于怕到不能付诸行动。
一边害怕,一边努力自保,这不正是自己从穿到这个世界后,就在做的事情吗?
她可从来不认为,作为穿越者,自己能比土着强出多少。
又不是在原来的世界就多厉害的人。
普通人一个,并不会换个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世界,就立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真有这能力,她上辈子还能被坑得那么惨?
尽自己所能,不留遗憾地过好每一天就是了。
“小姐,又下雪了,仔细脚下,我去取伞来给小姐撑着。”
裴萧萧伸出手,细小的雪花落入掌心,很快融化成水,摊在手上来回滑动。
看吧,只要努力,有些事情就能改变。
无关掺杂了何种情绪,只要努力去做,总会有被改变的地方。
她不是完人,也不想做一个完人,根本做不到,就不勉强自己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很满足。
当然啦,要是高源景能在这个冬天暴毙,她会更满足。
毕竟这人现在看来,可不单单只是威胁到了许多自己所重视的人的生命。
他的存在,让如今京城的女子都闻之色变。
她爹和她哥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其实却忽略了女子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别的不说,光她身边这四个侍女,就随了自己这主人的性子,八卦得要死,一把瓜子就能和门口坐着晒太阳的阿婆从早上还没出太阳,聊到晚上月亮上枝头。
虽说信息来源繁杂,真假掺半,但她会自己分辨的好不好。
庐江王三个字,已经在京中的底层百姓之间引起了众怒。
何况不少人看见,上回他和崔家的家主崔鄂,一起同游曲江。
说他和崔氏之间没联系,鬼才信。
裴萧萧没把高源景和崔鄂会面的事告诉她爹和她哥,他们准一早就知道了。
她才不信自己的父兄没派人去盯着这两位。
他们不想自己知道,怕自己烦心,那自己就装作不知道好了,好安他们的心。
夏荷很快就取了伞回来,给裴萧萧撑着。
裴萧萧抖了抖手里的单子,扬起一个笑。
反正自己也不是光在家里待着,什么都没做。
先过年,等过完年,就见分晓。
反正不能让高源景活过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