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天灾导致京城极大的损失,百姓怨声载道。
再加上去岁江南的民变,京中早已人人听说,联想在一起,忍不住就会认为是不是当今天子行事不端,导致老天爷看不下去,降下天灾。
自然,其中还有一段不能大声说的香艳之事。
圣上把邬皇后的侄女给睡了。
百姓可不管这事究竟是谁主动的,是谁谋划的,对他们而言,重要的吸睛点唯有一个。
姑父睡了侄女。
如今几件事加在一起,民间议论的声音越发大了,甚至隐隐有天子无道的说法。
也不知其中是否有人刻意引导舆论,才有这样的声音出来。
可惜的是,无论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打的什么主意,在罪己诏颁布后,民间的舆论很快就反转了。
这封罪己诏凝聚了当今大晋朝最顶尖的那些笔杆子的才华。
而且一反常态,并没有用华丽的辞藻进行美化修饰,而是用大字不识的老妪都能听懂的朴实文字进行撰写。
这是裴文运的意思。
这封罪己诏,是写给百姓看的,要安的是百姓的心,那就必须得让他们无需借助旁人之口,也能直白地了解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哪怕这个信息,并非出于他们本意,而是被撰写罪己诏的人灌输进去的。
只要目的达到,就行了。
朴实的文字,谦卑的语言,虔诚的乞求。
通过这样的罪己诏,百姓们看到了圣上的“诚心悔过”。
圣上知道自己做错了,有诚心诚意地向老天爷认错。
往后老天爷就不会再降下天灾,惩罚他们这些凡人了。
随后,朝中马不停蹄地安排太子代圣上主持祭天。
围观的百姓有很多。
虽然罪己诏暂且安抚了他们焦躁的心,但是老天爷究竟会不会原谅天子,还是要打个问号的。
他们想知道老天爷的意思。
说来也奇。
太子祭天当日,出宫的时候,天上还是阴云密布,让人担心会不会下雨。
等太子将祭天的祷文念完后,放到燔柴上烧完,天上的阴云立刻被一阵狂风吹走,露出被厚厚云层遮住的太阳。
裴文运当机立断,立刻示意礼官说话。
“赫赫皇天,浩浩苍穹,洪惟我朝,受命于天。今奉尚飨,祈愿上苍。”
随着礼官的话音落下,参与祭天的官员们三跪九叩,祈求上苍赐下福祉。
百姓们的心也随着他们这一拜而彻底落下。
没瞧见方才那奇景吗?
那就是老天爷原谅圣上的意思。
老天爷都原谅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凭什么不原谅?
只要圣上知错改错,就依然是好圣上。
虽说去年过得紧巴巴,各地也都不太平,可圣上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曾懈怠政务。
虽说稍有瑕疵,可谁知道那侄女是不是对圣上使了狐媚妖术,才让圣上被迷惑住,犯下这样的错。
听说皇后娘娘已经将那个狐狸精给关起来了,往后圣上就再也不用怕被迷惑住了。
虽说今年刚过完除夕,就引来这么一遭天灾,的确不吉利。
可又不一定今年全都不好,或许在开年的时候,就把今年所有的霉事给集中到一块儿了呢?
接下来,一切顺顺利利,再也没有半点不好的事。
裴文运自颁布罪己诏后,就一直密切关注着民间舆论,见开始有所反转,才放下心,着眼于灾民的安顿事宜。
顺带再催一催户部,看能不能把春种的银钱给拨发下各地。
然后再想一想,最近有没有谁家比较有钱的,可以抄一抄家,充实一下国库。
父亲忙,做儿子的也没歇着。
裴孟春已经在灾民的安置处连轴转了好些天。
因为妹妹提过,往后希望以江采春为中心,在京中开设医学馆,所以他还格外留意了一下。
是个利落的性子,嘴皮子也不饶人,不会轻易被欺负了去。
这种大夫,不太容易碰上医闹。
医术也不错,听说还是自学的,的确有天赋。
若是能拜个更好的医者,定然能再精进。
担心江采春行动不便,裴孟春还特地从相府带了个侍女过来,专门服侍她的起居日常。
不过见江采春除了行走在灾民间,略有不便外,其他时候与常人一般无二。
也不知平日里吃了多少苦头,才有如现在这样的行动自如。
裴孟春对这个与自己名字里同样带个春字的女子很是欣赏。
在外经商多年,裴孟春也不是没见过女商户,只是相比男子太少了。
民间独自立女户,注定要吃更多的苦头,受更多的欺负。
自己要是立不起来,这女户还不如不立。
能有勇气抛头露面维持生计的女子,已经很是不凡,更别提创下一番自己事业。
裴孟春觉得,这些女子身上,能看到自己母亲的身影。
虽说母亲不是女户,也有父亲支持,但没有母亲当年打下的基础,就没有现在的孟氏商行。
同样是立女户,孟白龟则完全不同。
她背靠镇国公府,振臂高呼,就有成千上万自孟家军退下来的老兵们站到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谁还敢欺负她?
裴孟春每每思及其中区别,就不由怅然起来。
江采春无父无母,往后也是要立女户的,她还是盲女。
虽说有一身技艺傍身,可焉知会不会有人欺辱她双眼失明。
多了这一层思量,裴孟春情不自禁地就对江采春多照顾了一些。
这种特殊对待,让江采春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主动找上裴孟春,直言不讳地向他表示自己不需要。
“从我出生以来,虽说也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才能顺利长大。”
“但现在的我有手有脚,还有医术可以回报给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日常起居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我很感激裴公子考虑到我在地形复杂的地方行动不便,特地让人来照顾我,能让我治疗更多的人。”
“但除此之外,我并不需要裴公子的另眼相待。”
裴孟春承认,自己有些被江采春那直白的话给吓到。
世人多爱隐藏自己的心思,偶然有将心思全都暴露出来的,还会被说是傻子,拼了命地欺负。
这位江医女……倒是,与众不同。
或许是因为她天生眼盲,吃过许多旁人所没有吃过的苦吧。
也好,反正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直言不讳……也,很好。
但裴孟春还是有些好奇。
“江医女当时治疗三皇子殿下时,也是如此对他的吗?”
江采春奇道:“他不过是我的一个病人,我为什么要对他特殊对待?”
“再说了,我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裴孟春噎了一下。
“嗯……没有。”
“那不就好了。”
江采春满不在乎,似乎一点都不怕被别人听见。
“当初给我启蒙的老大夫跟我说,要是有人对我出言不逊,我大可以下药把他给毒哑了。”
她的脸上难得露出属于少女的狡黠。
“毕竟作为一个大夫之前,我先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呀。”
“天生就是弱者,凭什么不能自保。”
听见这话的众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离江采春远一些。
裴孟春对她的“暴论”也是目瞪口呆,纵巧舌如簧的他,也接不上半个字。
“江医女可真是……真是……”
憋了半天,裴孟春才憋完一句话。
“不同凡响。”
“嗯。”
江采春对夸赞自己的话照单全收。
“我也这么想。每次想到我这么优秀,但我爹娘却把我丢在村道上,我就特别可怜他们。”
她笑道:“要是他们知道我如今有多出众,一定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嗯。”
“不说了,我继续去救治灾民。裴公子若有事大可以来找我,不过不要再对我特殊照顾了。”
“……好。”
裴孟春目送着江采春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但愿她往后,都能如今日这般露出明媚的笑容吧。
脑海中浮现出了王玄姬的模样。
裴孟春让自己打住,将出现在脑海中的王玄姬抹去。
曾经,玄姬也是这样笑过的。
只是他们再次相见后,她的脸上只剩下了愁容。
裴孟春的脚步顿了一顿,又重新迈开。
听说王家打算在太子大婚后,就将她送入宫中,嫁作三皇子妃。
这样,也很好。
往后他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否则注定是悲剧收场。
他不希望自己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在日后想来,被蒙上血色的痕迹。
虽然心中依旧会因她嫁作他人而隐隐作痛,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之间已然错过,他不会回头。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回头。
想起当日王氏子对自己的奚落,裴孟春背在身后的手就握成了拳头,死死攥紧。
利用他不要紧,看在玄姬的份上,他可以忍。
玄姬的出身比自己高,有些事他注定是要面对和承担的。
但是他们贬低父亲,羞辱妹妹,还企图染指母亲费尽心血创办的孟氏商行。
裴孟春不能忍。
尤其是那个跳得最欢的。
怕是忘了没有裴家帮忙,根本不能从牢中安然无恙地出来。
一群不知感恩的狼心狗肺之辈!
可怜玄姬如何托生在了这样的人家。
望着不远处停着的熟悉的马车,裴孟春停了下来,遥遥望着。
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放手呢?
裴孟春调转方向,去后面找江采春,聊一聊药材供给的事。
马车中的王玄姬隔着竹帘,望着裴孟春与一个陌生女子相谈甚欢,心中止不住地失落。
无数次,她曾想要拿出蓍草,算一算自己的命运。
但又恐卦象不如自己所愿。
总是怀揣着微弱的期待,日复一日地坚守着。
裴孟春,你知不知道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身边的侍女担忧地看着王玄姬。
“小姐……”
“回去吧。”
王玄姬拢了拢身上裹着的皮袍子,将手炉抓紧了。
手炉的温度将她整只手都烫红了。
“今日,今日先回去吧。”
王玄姬低低吩咐道。
“明日早些来,也是一样的。”
“是。”
马车在车夫的控制下,骨碌碌地发出声音,调转方向。
与江采春聊完的裴孟春回到原地,没看见那辆马车,心中才长出一口气。
眼睛不经意地看向王氏的施粥棚。
取粥的百姓正在有序排着队,等待分粥,好填饱自己的肚子。
看了一会儿,他正要挪开目光,却又重新看了回去。
崔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