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绝对。
复活迟儿的因果哪能是他说了算。
云辞掩在面具下的眉峰微挑。
不过这都是百掌柜和迟儿两人之间的事,和云辞无关。
习星渊收了折扇:“那么可以让我们和迟儿姑娘当面谈一谈吗?也许作为玲珑心的主人,她更清楚东西在哪。”
谁知百掌柜摇头说道:“大概你们会找不到她。”
这倒是稀奇。
魂魄就在这三尺画卷之中,一个痴儿怎么会藏得令人找不到呢。
百掌柜只道:“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伸手将那画卷取下,铺在膝盖上。
百掌柜阵营不明,云辞他们当然不会傻乎乎的全都进去。
但防止画卷里藏着拦路的庙,云辞不能一个人进去。
师弟们也才金丹元婴,得留一两个人在外面守着。
所以守在外面的,必须得有一定的战斗力。
温吟知能一剑破万法。
习星渊能极快察觉到不对劲,云辞进去后需要观察百掌柜或者鬼市是否有什么不对。
仲长煦擅御兽,若百掌柜反水,他能牵制一会。
只需要一个对视,他们就懂了云辞的意思。
季朋和镜观上前一步:“走吧。”
百掌柜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耍的心眼子。
见云辞准备好后,双手结印,山水如雾一般脱离了画卷,朝着三人迅速扑去。
如喝醉时所感受到的天旋地转,世界有一瞬颠倒。
云辞他们从高空落下。
坠落的速度很快,狂风卷起山涧飞流如暴雨将三人的衣袖打湿。
这种高空抛物的感觉也不是头一回了。
云辞捻诀,枯树枝在脚下出现,半空中将她头朝下的身形扳正。
又是两道湛蓝色的灵气如水袖一般飞出,将已经运气停在半空的季朋镜观二人卷了过来。
三人坐在法宝上,并没有急着下去。
而是先在空中转了一圈,打算将画卷里的世界摸索透彻。
大概是在画里的缘故,周围风景都是黑白的,连进来的他们身上也失去了颜色。
工笔一般仔细描绘的衣袖褶皱,一笔一划什么也没缺少,他们的模样却因此变得平整。
就像把他们的样子拓印在了纸人上。
很稀奇的体验。
画卷中能活动的地界只有前景这一座巍峨高耸的山体周围。
山顶丛林茂盛,林木挺直。
山谷一条细如线的百丈飞流。水流垂落在一处怪石突兀的潭水之中,偶有鱼群跃出水面,水花四溅。
其余的地方看似山峦连绵,实则都似绘上风景的墙壁一般,摸不着也过不去。
之前在外面看到的幽静小路此时也藏于树冠之中。
小路的尽头是红瓦长廊。
红的似血,也是黑白世界中唯一的亮色。
“你……”云辞转头看了镜观一眼,“佛子能感觉到魂魄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谁知镜观直直盯着那长廊:“云辞……”
他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摆。
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百掌柜真的可信吗?”
“什么意思?”季朋连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能将血肉筑成瓷娃娃的蛇妖,”镜观问道,“真的如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复活那个姑娘?”
“可我明明,在这里……看到了一座用无数人命堆砌的长廊。”
“他真的可信吗?”
陆灵佑眨了眨眼,继续在明溪面前写着:『不太对。』
明溪偏头看她,随后稍微侧了一下身子挡住了陆灵佑的小动作。
因为是在写字,陆灵佑尽量简短的概括自己想要说的话:『复活、没道理。』
——复活迟儿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如果故事里迟儿看到的那条蛇是百掌柜,迟儿并不算救过它,顶多是给了它一个临时的窝。
一人一妖之间,好像并不存在关联。
所以为什么百掌柜要救迟儿?
百掌柜将最重要的细节省略了。
『说谎。』
写到这,陆灵佑顿住了。
故事里面的逻辑连自己都能发现不对,为什么师姐还会选择进去?
有哪里不对,陆灵佑皱着眉,试图将自己放在云辞的立场去看问题。
一旁的习星渊用扇子抵住了陆灵佑还想要继续写字的手。
陆灵佑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在看到那双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睛后,陆灵佑恍然。
是了,师姐早就应该想到这些,否则也不会让习师兄和温师兄守在外面。
之所以进去,是为了完成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
在拍卖行开启之前,制造一个足够虚弱的假象。
这就是云辞进入的理由。
云辞抬手,画卷里变成纸片人的感觉实在新奇。
“我们要找的是迟儿,百掌柜能不能信并不重要。”她开口道,“我们和它只是交易。”
虽然身体扁了,但足够灵活,还能握剑。
只是季朋的灵火不能用了,容易把自己点燃。
她问:“找得到迟儿吗?”
镜观垂头去寻。
他人眼中艳丽的红色长廊,在镜观的眼里,却是用无数人头堆砌出来的。
人头堆砌的阑干,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很狰狞,口中伸出来的不是舌头,而是手臂。
不停的挥舞,试图抓住缠绕在长廊上那些灰白的魂魄。
镜观努力在这群男女中找到属于迟儿的魂魄。
生前是痴傻的人,死后也不会变得聪明。
“没有。”过了许久他摇头,“长廊并没有看到她的魂魄。”
眼看着有些魂魄躲闪不及,被手臂抓住后塞进嘴里咀嚼。
镜观猜道:“百掌柜大概不会让这些东西吞噬掉迟儿的魂魄,她应该躲在了什么地方。”
“这地方就这么大。”季朋看不到长廊的原本模样,他只能看见面前的山水,“迟儿能躲在什么地方,连百掌柜都找不到她?”
云辞语气很是平静:“天生痴傻的人没那么多心眼子。”说完她看了季朋一眼,“你会躲在赤日宗什么地方?”
“好端端的我躲什么躲……”季朋反应过来后,甚是幽怨地回了云辞一个眼神。
云辞这意思是在说自己傻呢。
比起云辞,季朋确实算没什么心眼子。
如果他需要在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躲起来,第一不会选人太多的地方,其次不会选在自己的房间里。
前者容易被其他人发现,后者找他的人会下意识先把房间仔细的搜一次。
“我会藏在一个熟悉却不是我经常在的地方……比如躲在去练功场的路上。”
“那就对了。”云辞道,“迟儿没那么多想法。遇到一个和自己家差不多一样的环境,她能藏的地方不算多。”
故事里的迟儿已经死了。
但在迟儿的眼中,这只是一场游戏。
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对大人来说实在简单。
“长廊不会是她的藏身之处。”镜观解释道,“那里有很多会吃魂魄的东西,迟儿会怕。”
季朋也道:“她是在山里被土匪捉住的,所以她大概率也不会藏在山里。”
那么只有一个地方。
山脚下那处潭水是画卷里除了高山以外唯一能去的地方。
可云辞他们能猜到的地方,百掌柜这些年不可能没有去找。
“其实也有一种可能。”云辞道,“百掌柜可能,看不到迟儿。”
镜观和季朋眼中露出疑惑,不太明白云辞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先下去看看吧。”云辞看着勾勒自己指尖的墨线隐隐有消散的趋势,“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落地后,三人顺着水潭绕了一圈。
并没有找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疑惑间旁边的水潭里忽有鱼跃过石头逆流而上。
“嘘。”云辞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水面,“你们听见了吗?”
镜观季朋二人连忙屏住呼吸,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什么声响。
云辞听了半晌:“有人在数数。”
说话间又有鱼跃出水面。
“哗啦——”
溅起的水声引得发呆的小姑娘回神。
她俯身,对着水面做了扮着鬼脸,水流将她的倒影冲碎。
“爹爹是个大笨蛋。”等水面平静下来后,她这才抿着嘴冲自己盈盈一笑,“是大笨蛋!”
十来岁的小姑娘长着张鹅蛋脸,笑起来的时候左脸上还有一个梨涡。
眼睛晶亮,却透露着与年纪不符的稚嫩。
她用袖子沾了水,将脸上莫名出现的红痕胡乱的擦了一下:“找不到迟儿的笨蛋爹爹。”
迟儿努力做出生气的表情,可是脸上的笑收不住。
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
仰着头看着天空,步伐倒着往后走。
“爹爹说过迟儿数十下就会立马出现在迟儿面前。”
后背碰到了树干这才停下转身,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大声喊道:“迟儿要开始啦!”
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迟儿却自顾自念起数来。
“一!”
在停顿中,迟儿想起来她的爹爹曾经和她一起坐在水边,温声教她怎么数数。
可是教了好久,迟儿实在记不住顺序。
爹爹很是无奈的摸了摸迟儿的头,说这样的话那两人之间就做个约定。
那会爹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迟儿能一口气完整的数到十,我就一定会出现在迟儿身边怎么样?”
爹爹找了一天也找不到自己,好笨!
所以现在该迟儿来找啦!
“二!”
脆生生的声音惊起林中好多鸟雀。
翅膀挥舞所带起的风近的好像是从她耳边吹过一般。
“三!”
数完了一只手,迟儿开始缩另一只的手指。
有风从身后升起。
她就这么数着自己的手指到了第九下。
第十的时候她眼睫微颤,上半身已经转到了身后,手臂还虚虚挡在自己眼前。
十根手指终于全都缩成了拳。
带着希冀,她放下手睁开双眼:“十!”
“十。”云辞停住了脚步。
季朋他们并没有听到云辞所说的声音,只能跟着她缓慢的迈着步子。
可停住的地方只有一个细沙滩。
面对着的是几根挺直的柏树,后面是上山的路。
半晌,云辞这才摇头:“声音没了。”
“为什么只有你听到了声音?”季朋疑惑问道,“镜观也没听见。”
其中缘由,云辞也很疑惑。
镜观问道:“是谁在说话?”
“听不真切。”云辞摇头,“那声音很模糊,我听不出性别来。”
墨迹已经消退到了手臂,云辞垂头,突然又听得那声音响起。
这次足够的近。
嗓音清脆,带着稚气,在云辞看不见的面前,从一开始数。
她循着声音发出的方位,缓缓挪动脚步。
又是十下。
这次结果却不同。
面前水墨如云雾散开,露出一个抬袖捂着脸的姑娘。
小姑娘兴奋地放下了手臂,脸上的笑在看见云辞时愣住。
突然四目相对,云辞也有些吃惊:“你……”
小姑娘有一双极为黑亮的杏眼,双眉略微有些杂乱,眉间竖着一条细长的红痕。
季朋也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一惊。
“迟儿?”
小姑娘皱着一张脸问道:“你是谁?”
开口时那宛如幼童的语气藏也藏不住。
只一瞬间,三人都清楚面前这位姑娘确实是他们在找的迟儿。
虽是纸人一般却依旧能看出来这具身体发育的足够。
是用心养出来的花。
和故事里的所谓娘死爹恶的形象并不相符。
至少在听完百掌柜那个故事后,他们脑海里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豆芽。
见面前突然出现的人不说话,迟儿原本兴奋的情绪已经变成了警惕。
“你们是谁?”迟儿问道,“你们是爹爹的朋友吗?”
云辞皱眉:“爹爹?”
他们听到的故事,看来并不真实。
想到这,云辞柔了声音:“迟儿,你爹爹……”她顿了顿,将爹爹是谁这个问题换掉,“你爹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没有问迟儿爹是谁,而是巧妙的用游戏规则为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骗小孩的语气足够熟练。
迟儿果然放下戒心:“爹爹在和我玩游戏!”
“游戏怎么玩呀?”
“我和爹爹在捉迷藏!”提起自己的爹爹,迟儿眼睛很亮,“爹爹说,我要藏起来。”
云辞语气依旧温柔:“藏起来……然后呢?”
“你好笨,捉迷藏当然是要藏起来让爹爹找不到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