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儿,怎样才算最快乐的事?”
男人捉起水,点在两人之间的一朵白色的野花上。
水滴从花瓣上滚落,最后携着金黄的花粉稳稳在花蕊中停住。
阳光被反射到小姑娘的眼里,使得眸子璀璨。
迟儿微歪着头,思考了有一会儿才说道:“我喜欢爹爹,和爹爹在一起就是迟儿最快乐的事!”
语气里是难掩的孺慕之情。
“阿爹会带我看星星,阿爹会给我买糖吃......”
只有五岁智商的小姑娘口中的快乐足够简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她开心很久。
她笑:“教我认识好多东西的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迟儿最喜欢爹爹啦!”
对面的男人微微睁大双眼看着迟儿,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是吗?”他低喃道,“但愿你真的......”但愿你真的觉得我能给你快乐。
再开口时男人已经转了话题:“迟儿,你学会了数数吗?”
迟儿扳着手指,当面给男人表演了一遍。
声音清脆,只偶尔停顿片刻。
男人微笑着看着,轻声提醒着卡壳的迟儿,让她能够继续。
那双已经洗干净的手摸上迟儿被阳光照得暖呼呼的头顶。
“我们玩个游戏吧。”他道,“就玩捉迷藏好不好?”
迟儿很开心,脸上是兴奋而明媚的笑:“我最喜欢捉迷藏啦!爹爹,要躲到什么时候呀?”
男人收回了手,嘴角牵起抹笑来:“等迟儿累了想回家了,迟儿就数到十。”
“如果迟儿还能一口气数完,我就来接你回家。”顿了良久,男人垂下眼,压住眸中的情绪,哑声道,“去藏起来吧......藏起来,不要被我找到。”
小姑娘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理解男人后半句话的意思。
她只被所谓的游戏吸引。
“爹爹说我数十下他就会出现!”
数已经数完。
和迟儿约定好的爹爹没有看到。
反而来了三个不认识的人。
迟儿有些好奇,目光落在云辞身上:“姐姐,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云辞低声道:“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确实很远。
跨过时光与生死,和一个本应该死去的人面对面。
“很远的地方,是山的那边来的吗?”迟儿歪着头,“那姐姐有没有在路上见到我爹爹呀?”
她抱怨道:“我的爹爹好笨,找了我一天都找不到我。我都玩累啦!”
三人当然没有见到迟儿口中的爹。
不过云辞觉得奇怪。
迟儿和自己爹爹玩捉迷藏。
那就说明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和爹爹也才分开了一天。
这个时间,和云辞他们听过的故事对不上。
以迟儿记忆为准的话,恐怕在鬼市开启后她才到的画卷里。
长朗县那些人在云辞的猜测中,大概已经成为拍卖行背后之人续命的工具。
迟儿这个毫无灵力的凡人,又是如何躲开那人的围捕、在进入鬼市后恰好被百掌柜看到并收进了画卷之中?
先不说迟儿记不得自己到了画卷里这一点令人起疑的事。
百掌柜在看到云辞之后的两个时辰里,不仅要抓到一个凡人的魂魄还要编出一个故事来,这也太巧了。
“迟儿。”云辞问道,“你数了多久?”
在看见小姑娘疑惑的目光,她补充道:“你爹爹说你数十下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你数了很久吗?”
“就数了一次哦!”迟儿比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语气很是骄傲,“我一口气就数到十啦!”
云辞恍然。
难怪百掌柜会说找不到迟儿。
原来想要找迟儿所需要的条件很是苛刻。
要在不断重复数数的迟儿数到十的时候及时站在固定的位置上,才能看到她。
若不是听到了声音,云辞他们会错过这个时间点。
可是为什么会只有云辞听得见?
在那满含期待的视线中,云辞轻笑道:“迟儿真厉害。”
“迟儿其实很聪明。”
等待云辞他们出来的时间里,坐在柜台上的百掌柜突然开口,像是在和温吟知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知道哪些人对自己好,也分得清谁对她不好。”他垂眸,语气依旧温柔,“迟儿跟我说过,她爹爹从前很温柔,会带着她在院子里玩,教她数星星。”
“不过那样的父亲我并没有见到过。”
外面等着的几个弟子都安静的看着百掌柜。
听着他缓声道:“在被迟儿带回家之后的日子里,我就只看到过那个男人凶狠的一面。”
“大概赌徒到最后连良心都会输尽,能教孩子一遍一遍数星星的好父亲,抛弃亲情之后也能面不改色的将自己女儿打的遍体鳞伤,像是要将自己在外面受到的气发泄出来一样。”
一张干瘦的脸上带着青紫色的淤青,满身酒气将院中的迟儿抓住,偏执地问已经吓哭的女儿有没有拿别人家值钱的东西。
“身为父亲还会用“傻子”、“赔钱货”这样恶毒的词汇来骂自己的女儿......人类可真奇怪,居然能因为一件事拥有着温柔与凶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听了百掌柜说的这些,习星渊问道:“那你做了什么呢?”
话问的突然。
百掌柜回神抬眸,沉默着看向习星渊。
“你说的那些有关迟儿的故事,足够可怜。”习星渊叹气道,“可是你好像什么都没为她做过。直接点的方式比如给她金银珠宝、许她一个正常人的脑子。”
一个妖,用点小术法变换钱财让姑娘家后半生好过一些。
换脑子这样的阴狠方法真要找,世上也不是没有。
可百掌柜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可以在迟儿活着的时候补偿恩情,却放任迟儿受苦。
身为妖类能被一个凡人抓走以至于来不及救迟儿。
“你是真的想要复活她吗?身为妖族你冷眼旁观,”习星渊道,“等她死了才摆出后悔的样子。”
“百掌柜啊......你到底如何想的呢?”
这是习星渊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的地方。
故事里和现实中,百掌柜的行为有一种矛盾感。
“我怎么会什么都没做呢?”百掌柜虚握成拳放在自己的心脏处,“我试了许多次......才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办法。”
“只要找到她的心,我就能让她活得比从前还要好。”
他脸上隐隐带有疯狂:“有一个赌鬼爹在,金银珠宝、良田千亩又如何能让她衣食无忧?她只能摆脱父亲才能真正的好过!”
“那个家能给迟儿什么东西,她死了我可以重聚身体将她复活,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可是明明到了最后一步,我却找不到她的心......明明只差这一步了!”
“我知道这是她在怨我,觉得我狼心狗肺。”百掌柜嘴角微微扬起,笑的凄然,满目绝望,“我只是想让她好过。我只是......”
“想要她复活啊。”
习星渊眼底闪过抹复杂。
从百掌柜话里,一行人已经猜到了迟儿之死的来龙去脉。
“诚然,迟儿的爹是她痛苦的来源。”习星渊抿唇,“但你又如何能替一个只有五岁神智的孩童作出选择。百掌柜,你问也不问就替一个人决定了生死,你真的尊重她吗?”
“我问过。”百掌柜突然冷静了下来,“我问过迟儿。”
一旁的温吟知问道:“你是如何问的?”
孩童哪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迟儿怎么可能会像百掌柜说的那样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去回答。
果然,百掌柜回道:“我问她,想不想要快乐。”
景柳惊讶出声:“你用这样的问题就决定了让迟儿去死?!你就拿这么引人误会的话去哄骗一个天生痴傻的小姑娘?!”末了她愤恨道,“你这和送人去死有什么区别!人都被害死了你还在这讲什么想要她好这样的漂亮话?她是你杀死的!”
“你说的对,迟儿是被我杀死的。我亲手将她送上死路,可笑的是,最后看到她躺在万蛇窟的时候,我竟然才发现是我错了。”百掌柜自嘲道,“一只妖,居然妄图去理解人类的想法。”
人之所以叫人,是因为人类有复杂的情绪,人类总会在困境中顽强生长。
直到迟儿被啃食,冷漠无情的蛇妖才终于体会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懊悔。
恼自己成了妖还保留着兽类无视纲常的特性。
悔自己居然真的让一个生命消失。
“那么一个干净的人,就这么被我毁掉了。明明是她救了我,我却让她尸骨不全、魂魄难息。”
“她不愿见我......还真是罪有应得。”
说到这他蓦然停住,目光落在画卷上,语气中带着难以忽视的眷念:“居然真的让她找到了。”
“......迟儿。”
手触碰到画卷时,幽光如线缠绕在百掌柜的手臂上。
绿色的法阵凝聚成形。
原本空荡荡的大厅倏然冒出许多暗红的根须,纠缠翻涌形成山峦河流。
红光有一瞬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
飞鸟振翅中大堂展露出别致的风景,无数粉色的桃花自光中盛开,流水潺潺,落花满庭。
空中忽生出股桃花清雅的香味。
睁开眼的众人最先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粉色。
桃花顺着蜿蜒而清澈的河流开了十里有余。
最引人注意的是不远处那棵挺直的柏树。
树下立着一个姑娘,幽光将她的轮廓描绘出来。
白底的长裙上,是大片桃花刺绣,从腰际延伸到裙摆处,宛如将满山最娇艳好看的桃花点缀在姑娘的身上。额前薄而长的刘海整齐,刚好露出那双因惊讶而灵动黑亮的杏眼。
察觉到四周环境突然的变化,云辞回头,看到了原本应该等在画卷外的明溪几人。
百掌柜那条尾巴已经变作双腿,正站在云辞身后,越过她看向桃树下的迟儿。
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仿佛是怕所见皆是一场梦,小心翼翼地盯着身前的姑娘看。
开口时声音压了又压:“迟儿啊......”有泪落下,百掌柜努力挤出抹温柔的笑意,“好迟儿,过来,让我看看你。”
说话间,迟儿已经张开双臂,袖间夹杂着落花朝着百掌柜怀中扑过去:“阿爹!迟儿找到你啦!”
没有想象中那样被爹爹接住。
迟儿收拢的双臂只抱住了自己。
百掌柜立在原地的身形被这突然的动作击散,一瞬间如流萤飞舞,又似山间云雾。
化作无数流光散在她的怀中。
迟儿停住脚步,抬头去看半空逐渐消散的流光,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了哭腔:“姐姐,我爹爹呢?”
这场面云辞也没想到。
在她的猜测中,抱不住人的应该是身为魂魄的迟儿。
云辞垂下眼,想要验证一下自己能不能摸到魂体。
在环境变化的同时,原本像是纸人一样的四人已经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所以云辞很容易就握住了迟儿的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阴冷僵硬。
掌中的手臂温润似玉,那双手的手指上,茧子都薄的可以忽略不计,身上也没有灵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只除了......
摸不到迟儿的脉搏。
说明这人确实已经死了。
没有心跳,但依旧能和生人一样活蹦乱跳。
百掌柜说的故事里,迟儿是个天生痴傻、过得凄苦的姑娘。
可迟儿却喊着百掌柜爹爹,玩了一天捉迷藏。
两边说法不一致,身为魂体的迟儿拥有着与生人无异的身体。
云辞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
这般想着,她迟疑开口:“你......”
“哗啦——”
身旁的河流突然冒出一条浑身幽绿的巨蛇。
三角形的头颅和尖锐的泛着幽光的獠牙,彰显着这是条毒蛇。
弓身想要袭击人的动作被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及时阻挡。
血色刹那染红了水面。
似乎遭受了巨大的折磨,河中的蛇不停翻滚,发出刺耳的声音。
护在云辞身后的迟儿,脸上疑惑的表情在抬眼看到蛇后瞬间变得惊恐。
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头,白皙的脸上冒出许多红痕。
像有桃花在她身上一朵朵绽放。
“好痛......”迟儿哭道,“我头好痛。”
红色丝线如蛛网蔓延全身。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最后喃喃道:“姐姐......蛇咬的我好疼啊。”